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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杨心想,一定是中了庙儿沟财主洪老七的计,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竟然暗中跟宪兵队勾结。何树杨加速脚步,想借着峡里密密麻麻的树躲开宪兵队的追杀。同时,他的心里涌上一股对时势的怕。

    形势是在两天前突然恶化的,本来,青风团吊死侯团副,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没人怀疑是他们干的。但,有人将这事捅到了西安,西安方面一听凉州如此乱,立刻下令,全力围剿青风团,将**斩草除根!

    这下,冯传五立功的机会到了,调集起方方面面的人马,全力开进古浪县,开始缉拿青风团。就在昨天晚上,老黄让人告密,全家抓了进去。

    何树杨冒着极大的危险跑到庙儿沟通知黄牛他们,黄牛他们不死心,非要做洪老七的工作,说只要财主洪老七支持,整个庙儿沟就能发动起来。

    谁知冯传五的人这么快就闻到气味。

    何树杨左转右拐,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赶在天黑尽前甩掉了尾巴,但心里,却墨黑墨黑。突然而起的剿杀风声令他刚刚兴奋起的神经再次陷入灰暗,经历了几番曲折,他对前面的路越发困惑,越发看不清方向。况且,他加入青风团,是背着副官仇家远的,如果让他知道,后果不堪设想。

    何树杨越过姊妹河,快到西沟口子时,突然冒出一个想法,他要见一次仇家远,至少,要听听他的口风。这时候天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何树杨想,莫不如趁此机会偷偷去趟家里,跟哥哥何树槐见一面。至少,要让家里人知道,他还活着,还在青风峡。谁知刚踩到桥上,就有人冲他扑来。

    这个夜晚,东沟少爷何树杨再一次经历了生死大逃离,所幸的是,扑向他的并不是宪兵队,而是第二天跑到他家报信的锅匠,只是夜太黑,何树杨没看清罢了。何树杨一气跑进野魂沟,心想这地方乱坟堆积,好藏身。再者,宪兵队的人也不见得敢跟来。

    东沟少爷何树杨在老寡妇的穴里窝了一夜,斩穴人来路等他把话说完,心才安定下来。不过,这一夜他也过得提心吊胆,生怕宪兵队冒出个不怕死的,跑这乱坟堆里抓人。直等到天上透出亮,来路探出身,四下巴望一阵,见野魂沟静静的,不像何家少爷说的那么夸张,这才说:“你走吧,趁天还未大亮,赶紧跑。”

    太阳刚照到青石岭上,水家大院便迎来两个稀罕客人。一进院,何大鹍就冲管家老橛头吼:“老橛头,你家的贵客哩,我要见他。”

    老橛头一看何东家脸色不好,跟在身后的大姑爷何树槐更是黑青着脸,知道这两个人清时八早地赶来绝没好事,故意干笑了几声,带几分做作地说:“我说早起咋喜鹊叫呢,原来今儿个要来贵客啊。”

    “去,少拿你那张马脸日弄人,我找你家二爷的贵客,仇家远!”

    “我在这里。”副官仇家远正在树荫下打拳,听见嚷,走了出来。

    东沟财主何大鹍并没像上次见到仇家远时那样抱拳施礼,上次是碍着县长孔杰玺和白会长的面,他才委屈自己。这次,就不一样了,对这个比他小一辈的年轻人,何大鹍现在心里充满了恨,这仇恨甚至蔓延到平阳川仇达诚身上。“他养了一个好儿子啊!”这是昨天晚上他骂过的话。

    他瞅住穿着雪白衬衣的仇家远,足足瞅了有几分钟,才说:“仇大副官果然非同凡响,做出的事真是让我何某佩服。”

    “我做什么了?”副官仇家远强迫自己镇定,很有礼貌地先向何家父子施了礼。

    “做什么了?你问得我倒不好回答。仇副官呀,你一条小计,就挖走了我何家三年的粮食,这倒也罢了,怪我何某是老朽,脑子不够用。不过,你拿我家老二玩我,也太狠点了吧。”

    一听老二,仇家远脸色猛地一暗:“何东家,进屋里说话,院里人多嘴杂,不好讲。”

    “不!我何某明人不做暗事,今儿个我就是要当着这一院人的面,跟你问个明白,我家老二,到底犯了哪门子王法?”

    “何东家,不,何大伯,快进屋,快请。”

    “姓仇的,你吃我青风峡,喝我青风峡,又占着我青风峡的地,竟然还跟官府勾结起来,干这种没良心的事!”

    “谁占你青风峡的地了?”何大鹍正发着怒,身后突然响起水二爷的声音。东沟财主何大鹍也是气急了,居然说:“水家的,没你的事,你到自个屋里呆着去。”

    “哟哟,这是哪里来的天王爷呀,说话口气咋这么大?让我到屋里呆着去,你抬头看看,你顶的是谁的天?再低头瞧瞧,踩的是谁的地?”

    “水家的,你——”何大鹍被水二爷一席话气得身子发抖。

    “管家,今儿个初几呀?”水二爷回过身子,故意冲管家发问。

    “回二爷话,今儿个初九。”

    “初九?我还以为今儿个初十七哩,这日子,没倒着来吧?”

    “水老二,你——!”何大鹍一听水二爷在挖苦他,脸比太阳下的山头还红。

    “管家,我眼睛不好使,你四下瞅瞅,哪儿的东西放回哪儿去。”说完,水二爷抖抖他的缎子长袍,迈着八字步儿,走了。

    何树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正要跟上去唤声岳父,父亲何大鹍猛地拽住他:“你小子是不是也眼花了,看不清哪个是你的爹!”

    管家老橛头把热闹看到这儿,觉得再看下去,这两亲家就会闹出丑事来,忙赔着笑道:“何东家,大姑爷,行了,说几句就行了,这大清早的,何必呢?快请,屋里请。”

    何大鹍一扭身子,腾腾腾进了后院。

    等到坐下,副官仇家远才小心翼翼问:“何家大伯,你刚才说的二公子树杨,到底咋回事?”

    “咋回事,姓仇的,你少跟我装蒜。甭看你是吃粮人,腰里别着歪把子,我何大鹍也不是让谁吓着长大的。今儿个你要不把老二的事给我说清楚,我没完!”

    何树槐接过话道:“仇副官,有人前儿黑在峡口看见老二了,我爹急,昨儿个打听了一天,没信儿,所以,今儿一大早就跑来……”

    “少跟他啰嗦!这种人,你跟他说好话他还以为你好欺负!”

    副官仇家远下意识地哦了一声,脸,赤一阵白一阵,后来,竟显出几分气短地说:“不会吧,这怎么可能?”

    副官仇家远绝不是在装傻,这件事,真是意外,不只意外,甚至……

    这事说来话长,那个夜黑,副官仇家远突然决定让何家二公子何树杨去办一件事,也是事出无奈。白日里他突然接到西安陆军长一封密令,要他火速为另一个地方送药。这事发生得太突然,副官仇家远一点思想准备都没,且不说要送的地方令他震惊,单就时间也来不及,况且,他手下根本就没多余的人。但,陆军长的脾气他知道,既然让他送,他就必须无条件地按时送到。况且密令是十万火急的,证明那个地方确实发生了药荒。仇家远正在情急中,上天突然给他派来何树杨。对何树杨,仇家远当然不会一无所知,何家二公子在凉州城里闹腾的那些事,他几乎没怎么费力就都知道了。当下,他就如此这般将何家二公子敲打了一通,并告诫他,如果送药失败,丢掉性命的不只是他,何家老小怕是……

    所幸,那趟药何树杨是按时送到了,据一同去的马帮头目讲,何家二少爷,人机灵着哩,办起事儿来也还周到,只是……

    “只是什么?”仇家远急于想了解这个人,这也是他当初做决断的一个理由。

    “这人太年轻,没经过啥风浪,怕有一天……”

    仇家远没再往下问,不过从此,他对何树杨就打了个问号。

    送药回来,何树杨几次托人问他,能不能回家?仇家远坚决不同意,他用同样的手段控制了何树杨,让他隐姓埋名,暂且在八盘磨安下身来,说随时听候他的吩咐。仇家远这样做,自然有他的道理,眼下局势复杂,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讲得清的,况且他现在肩负着两条线上的送药任务,人手便是大问题。不管怎样,安排何树杨往外送药,他还是放心的。只是,他怎么跟青风团搅在了一起?

    侯团副吊死的那个夜晚,他跟县长孔杰玺也谈过这事,孔杰玺认为,青风团这样做,未必是好事,图一时之快而置大局于不顾,是兵家之大忌,会把到手的大好形势给毁掉。果然,他回到青石岭没几天,风向突变,形势对他跟孔杰玺都极为不利。这些日子,他已通过各种渠道阻止事态的进一步恶化,但事实表明,西安方面这次决心很大,大有把星星之火灭尽灭绝的态势。他这才将希望转移到护药队身上。谁知这个节骨眼上,何树杨竟暴露了自己。

    副官仇家远忍住内心的焦急,硬着头皮把何大鹍的骂挨完,见何大鹍火气小了,他赶忙道:“何家大伯,你先回去,我这就找孔县长,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二公子真的在青风峡,我把他立马带回家。”

    何家父子揣着极为不满的情绪走掉后,仇家远顾不上跟水二爷说一声,打马厩牵了马,就往草滩去。

    十月的大草滩显得宁静而肃穆,刚刚被何家父子坐骑惊过的草滩眨眼间又被更为急促的马蹄声惊起。仇家远策马而行,脑子里是关于自己到青石岭的神圣使命,以及由这使命引起的种种凶险。他再次告诫自己,一定要沉住气,任何时候,都不能犯冒险的错误。

    坐骑眼看着要追上何家父子,仇家远突然一紧马缰,朝何家父子相反的方向奔去。

    太阳直直地照在大鹰嘴上的时候,副官仇家远已将马藏好,他在马背上拍拍,安顿马儿千万别乱发声。然后顺着石崖,一步步来到谷底。清凌凌的姊妹河立刻将秋末的凉意袭来,他连着打了几个寒噤,心想,这谷底就是凉啊。他在崖壁下学了几声蛙叫,就见早已候在洞穴里的疙瘩五钻出来。

    疙瘩五一见仇家远,就神色紧张地说:“不好了,八盘磨暴露了,里面的同志没来得及撤,全让抓走了。”

    “这事我知道,我正在想办法,你回头去找白会长,让他从商会那边也想想办法。”

    疙瘩五点头。

    “我问你,何树杨怎么回事,他怎么进了青风团?”

    “这事我也不晓得,听猴子说,好像青风团有他一个同学,介绍他进去的。”

    “胡闹!”

    一听疙瘩五这样说,仇家远心里越发不安:“我不是再三叮嘱过么,没有我的同意,谁也不能接受何树杨。”

    “这事他们也瞒着我,我也是昨儿晚才听到的。”

    “何树杨哩,现在在哪?”仇家远顾不上发火,紧着问。

    “我也正要问你哩,他不见了,还以为在你那儿。”

    “什么?!”

    这下,仇家远就不只是惊了。八盘磨出事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天多,何树杨既然没回到八盘磨,又能在哪?

    会不会?

    “不行,你我分头去找,记住了,找到何树杨,让他哪儿也别去,还是那句话,我对这个人不大放心。”

    说完,仇家远顾不上跟疙瘩五多扯,急忙返身,沿着崖壁往上攀。刚攀到大鹰嘴,正要喘口气,忽然见水英英一脸险恶地横在他面前。

    何树杨失踪了!

    一连几天,仇家远都打听不到他的消息,暗中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一个个回来,全都摇头,仇家远急得心里的火都要喷出来。

    这天他来到县城,县长孔杰玺也是一派焦虑,他能到哪儿去呢?县长孔杰玺已这样问了好几遍。仇家远道:“他现在还不跟我们联系,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出事了。”

    “你是说?”

    “我们必须从坏处想,都怪我,听到的太晚了。”仇家远非常后悔,错就错在青风团的失控上,这是一支最先由青年学生发起的组织,起初的目的是动员和说服各自的家庭,捐出钱物来支援前方,后来又发展为向全县富商及豪门大户做工作,想争取更多的支持。仇家远插手时,青风团的力量已很大,到底有多少人,他现在也说不准。他只是派进去两个很关键的角色,要他们务必引导青风团,往正确的路子上走,同时,要保持跟他的联系,遇有情况,随时报告。

    县长孔杰玺怀着不安的心情问:“如果他真的出事,对你,会不会有危险?”

    仇家远阴着脸道:“暂时还不好说,不过,往二号线送药的事,他知道。”

    “什么?!”县长孔杰玺大惊失色。仇家远这才把安排何树杨往二号线送药的事说了出来。县长孔杰玺气得直拍桌子:“好啊,你连我也瞒,不是说你把他暗中保护起来了么?荒唐!”

    “我……”仇家远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向孔杰玺解释。

    仇家远的确隐瞒了县长孔杰玺,当时他给县长孔杰玺的信中只说何树杨在他手里,要县长孔杰玺只管按信上的法子跟财主何大鹍要银子。这也是仇家远想出的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自从他被陆军长以副官的身份派到凉州,仇家远遇到的最大难题便是银子。日本鬼子穷凶极恶,铁蹄已践踏了我半壁河山。前方将士浴血奋战,伤亡惨重,需要后方提供的补给越来越多,可单凭商会的力量,远远不够。凉州的老财和富商们又全都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双手捂着钱袋子,不肯主动为国家分忧解难。如果单是给一号线供药,仇家远还能应付,现在又突然命令他同时向二号线供药,这银子的事,就一下显得紧巴起来。没办法,仇家远只好出此下策,逼着何大鹍们先掏银子。他私下告知县长孔杰玺,何大鹍拿去的银子还有财物悉数照收,不过不白拿,就算是先借用一下,等战事缓和下来,再想办法退还给他。

    何大鹍交到县长孔杰玺和白会长手里的银两,孔杰玺都在暗中打了借条。之所以不把何树杨送药的事说出来,是怕县长孔杰玺将戏演砸,让精明的何大鹍看出破绽。

    没等仇家远解释完,县长孔杰玺便紧着道:“你还在这里瞎解释什么,还不赶快回去善后!”

    县长孔杰玺的担心绝不是多余,仇家远刚回到青风峡,脚步还没踏上大草滩,水英英便从僻背处跳出来,堵住他。

    “有事?”仇家远勒住马缰,问。

    “你还有心思瞎逛啊,家里,家里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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