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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有动静了,就轻手轻脚下炕,踮起脚跟往南院去。这时的院里要多静有多静,除了各屋里响出的鼾声,再就是一脉儿一脉儿的风。水二爷猫似地来到南院墙根下,南院静静的,老婆婆也睡了,就睡在宝儿新房边上那间厢屋里。隐隐约约的,也打出一片断断续续的鼾。贴着墙根听了片刻,确实不见有啥反常。水二爷耐上性子等,他是个很有耐性的人,过去的多少岁月,他就是靠耐性赢得了人生,他能五天五夜不合眼,他能跟一头骡子比脚上的功夫,骡子走多久他走多久。跟何家仇家暗中比劲儿的这些年,他的耐性更是成全了他,让他从一个头无片瓦脚无寸土的小长工变成了赫赫有名的大财主,大牧场主,变成了一个敢跟何家仇家叫板的大户。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夜黑得拉不开幕,院里还是没一点异样。水二爷心想,定是自己多虑了,兴许,丫头拾草的阳寿还没尽,兴许,是宝儿贪恋这大院的荣华富贵,来了不想走,想多恋些时日。这么想着,就起身往回走。就在这一刻,一个黑影儿倏地闪进他的眼,黑影儿不偏不倚,就立在他的正前方,那堵矮墙下。水二爷当下一个激灵,猛从怀中掏出黑笤帚,冲黑影儿喊:“你是人还是鬼,有本事冲我来!”说着,就冲黑影儿扑去。黑影儿似乎早料到他这一手,只在眨眼工夫,一闪身不见了。水二爷情急中甩出黑笤帚,等扑过去时,却见黑笤帚打着的,是一双绣花鞋。

    一双样子有点老做工却很考究的绣花鞋!

    一双鞋!明明是一个黑影儿,一笤帚下去,竟变成了一双鞋!

    水二爷不甘心,当下扯直了声音,把院里上下包括吴嫂在内的下人全吼了起来。“给我搜,我就不信真撞见鬼了!”

    但,搜了一宿,事实却让水二爷彻骨的沮丧。

    那个黑影儿真像是鬼一样的,院里院外寻遍了,也搜遍了,不但找不到半点疑惑,反倒让全院的人都伸直了目光朝他望,仿佛,他水二爷在瞬间变成了鬼。

    18

    岭南,狼老鸦台。

    一老一少一句话不说。

    这样的日子已持续了三天。自打水二爷半夜里闹过一场“虚惊”,这一老一少,仿佛失却了言语。忽然间,就彼此生分了,冷漠了,不再那么亲亲热热,也不再那么乐乐呵呵。活还是忙着,手从未停下,只是,彼此交流得少了,偶尔地目光相遇,也是促促地分开,一个害怕一个似的。有什么怕的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呢?

    没有,真是没有。

    那个夜晚其实很平常,跟往常没甚两样。来自西沟的拾粮照旧没睡,睡不着,再苦再累,还是睡不着。躺在草棚里望天爷,望着望着,院里的脚步响起来,极轻,极隐蔽,但拾粮听得清楚。脚步绕过草棚,绕过马厩,往南院去了。拾粮不用起身,就知道是谁。不是他望见过,事实上,这院里很多事儿,他都不是望见的,而是用心去猜,用心去判断的。这脚步,错不了,跟白日里伴随自己的脚步没甚两样。只是不明白,他常常跑去南院做什么?

    这个来自外乡的男人,这个身怀绝技的男人,为什么对南院那么着迷?拾粮想了会,翻个身,原又睡了。爹的话往往在这个时候起了关键作用。爹说:“大院就是大院,不是你我想象的地儿,无论看见什么,听见什么,都装不知道,知道了没好处。”爹不放心,又问:“记住了?”

    “记住了。”

    拾粮是真的记住了,要不然,那夜,他会在第一时间抓住黑影儿。

    不抓并不是他不知道,他知道,真的,他知道。

    只是他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这么想时,他的目光又对在刘药师脸上。

    “粮——”

    一直低住头翻弄药的刘喜财突然发出一声唤,这一声吓着了拾粮。

    “叔——”拾粮回了一声。

    “问你个事,行不?”

    “叔,有啥事你尽管问。”

    拾粮嘴上说着,心,却扑扑直跳,生怕药师问出啥难答的事儿来。

    “你家草草,多大?”

    “十四,小我一岁。”

    “哦?”

    “几月生的?”

    “四月,不,五月。不对,是六月,老历六月。”

    “哦——”

    尔后,又是一片子默。药师刘喜财在前,拾粮在后,给甘草除杂草。甘草跟麻黄紧挨着,长的比麻黄高,也旺。站在地里,有股子甜腥腥的香味儿。拾粮一分神,就把一株甘草当杂草拔了下来。手里拿着甘草,惶惶地等挨骂,却望见,喜财叔一失手也拔下一株甘草来。一老一少相瞥了一眼,刘喜财突地扔了甘草,道:“粮,把叔教你的甘草背一遍,叔烦,烦啊。”

    拾粮就背。

    “甘草,又叫甜草根、密草,为豆科植物甘草的根及根茎。多年生草本,全株被白色短毛或腺毛。茎直立,稍带木质,小枝有棱角。羽状复叶互生,总状花序腋生,花密集;花萼钟形,五裂;花冠蝶形,紫红色或蓝紫色。荚果褐色,弯曲成镰刀状。花期6—7月,果期7—9月。”

    “春、秋季采挖,除去须根,晒干。根圆柱形,外皮松紧不一。表面红棕色或灰棕色,具纵皱纹、皮孔及细根痕。质坚实,断面略呈纤维性,黄白色。根茎表面有芽痕,断面有髓。气微,味甜而特殊。性平,味甘。”

    “药性,补脾益气,清热解毒,祛痰止咳,调和诸药。用于脾胃虚弱,倦怠乏力,心悸气短,咳嗽痰多,缓解药物毒性。”

    正背着,药师刘喜财冷不丁问:“粮,你家草草,是生的还是抱养的?”

    拾粮瞬间脸色惨白,半天,嗫嚅道:“叔,咋问这个哩?”

    “叔也是胡问,乱问,你背,往下背。”

    拾粮却再也背不下去了。

    妹妹拾草是捡的。

    那是捡到哥哥拾羊的第五个年头,不,好像是第六年,拾粮都能记事儿了。那一年凉州城闹兵荒,不只兵荒,土匪也紧。隔三间五,就有人家被抢、被杀,更有驼队马队遭遇了土匪,连人带货,一古脑儿没了。青风峡,便常常逃来一些打土匪手里侥幸夺下命的男女。爹说,兵荒马乱的,你们可不敢往外跑。拾粮跟哥,便像两只翅膀还没长硬的小鸟,窝在家里,哪也不敢去。有天,爹披着一身的星星回到家,进门就喊:“羊,粮,看爹给你们带什么来了?”拾粮一喜,以为爹打东沟何家带来了好吃的,正要扑上去抢,就见爹怀里,多出个包袱,愣怔间,见爹小心翼翼打开,还没望清是啥,就听“哇”一声啼哭响出来。

    爹带来的不是啥好吃的,是妹妹拾草。

    爹说,他是在西沟口子捡的,包袱扔在路边草丛里,把他给绊了一跤。回过头一看,竟是个娃。“这年月,得条命可不容易啊,好事咋就全让我给碰上了。”爹的话语里,掩不住地溢出一股子喜悦。一听是妹妹,拾粮当下喜的,非要抱一抱。爹看着他的样儿,说:“粮,好好操心你妹妹,长大了,给你当媳妇。”

    就这句话,一下让他觉得妹妹重要起来,比啥都重要。

    哪知……

    拾粮甩甩头,将手里的甘草又栽地里。药师刘喜财说:“闲的,人挪活,草挪死,哪有断了根还能再活的?”

    拾粮一阵茫然。

    农历六月二十一,副官仇家远突然出现在水家大院。

    仇家远瘦了,黑了,目光,也变得有几分迷茫。比之刚来青石岭,简直成了另一个人。一辆马车跟在他身后,仿佛这一趟,他走了不少的路。

    水二爷一听见信儿,立马从院里跳出来,堵在院门口说:“姓仇的,你想走就走,想来就来,把我青石岭当成什么地儿了,啊?!我这是车马店还是你仇家的茅厕?”

    仇家远没吱声,指挥着车上的人往下抬箱子。水二爷骂了几句,不见仇副官有所回应,心里,气更大了。冲院里喝了一声,就有拴五子几个跳出来,虎视眈眈地盯住仇家远。

    仇家远这才道:“二爷,气大了伤身,有啥话,进院再说。”

    “进院?你想得也太轻松了吧?”

    仇家远抬头望了一眼天,天上卷起一团黑云,姊妹河那边拉起了雾,雨快要下了。“二爷,我这才离开一个月,你这口气,咋就变得凶了呢?”

    “凶?你还没见过凶的!来人,给我送客,我青石岭不喜欢这种人!”

    拴五子带着下人,朝马车走过去,就在拴五子企图打马转身的空,副官仇家远喝了一声,敢!紧跟着又道:“二爷,你这样做,也太不厚道了吧?”

    “厚道?你也配跟我讲厚道?年轻人,不要以为你是西安城吃粮的,不要以为你后面有狼呀虎的罩着,我水老二,不尿!我水老二讲的是礼数,这人要是不讲礼数,还叫人么?”

    仇家远一听,知道水二爷为啥动怒了。也难怪,他悄无声息地离开,又是这么长时间,水二爷不生气才怪。可,有些事,能跟他讲么?

    仇家远静了静心,给马车夫使个眼色,年轻的马车夫将车吆到青石路边,另外的两个人也都跳下车,神情紧张地盯着水二爷望。

    “二爷,您先息怒,晚辈不到的地方,还望您多担待,不过,这马车,说啥也得进去呀,你瞧这雨……”

    一听仇家远服了软,水二爷的口气松了,鼻孔里哼了一声,转身进了院。副官仇家远这才指挥着马车夫,将马车缓缓吆喝进院里。偏在这时候,几天不出门的水英英忽地走出来,望见仇家远,水英英脸绿了几绿,但没发脾气,冲陌生的马车夫说:“你要敢惊了我的马,小心!”

    仇家远望了水英英一眼,低头进了后院。

    药师刘喜财和拾粮是一前一后走进院里的,听见副官仇家远回来的消息,刘喜财脚步顿了顿,犹豫了一下,没往那边去。曹药师围着仇家远问这问那的时候,药师刘喜财一个人呆屋里,闷闷的,像是跟谁怄气儿。

    第二天一大早,水二爷正在跟管家老橛头安顿事儿,副官仇家远轻轻走进来。水二爷扫了一眼,不满地说:“贼手贼脚的,走路不能大点声?”

    仇家远没说话,找个地方坐下,等水二爷跟管家把话说完。管家老橛头一看,知道仇副官要跟二爷谈事儿,忙道:“二爷,山风的前蹄又破伤风了,我得去换药。”

    老橛头一走,水二爷马上端起架子,楞古古的坐琴桌旁,也不看仇家远,也不说话。仇家远欠了欠身子,道:“二爷,这趟回来,我顺道去了古浪县城。”

    “爱去不去,县城又不是我家开的。”水二爷没好气地说。

    “我还见了一个人。”仇家远又道。

    “你见天王老子关我屁事!”水二爷说着,端起烟枪。

    仇家远的目光在水二爷脸上端详很久,不再装腔作势了,挑明了话道:“二爷,孔县长让你去一趟县城,今天就去,说有重要事情呢。”

    “不去!”水二爷咂了一口烟,就听他身体什么地方“咕嘟”响了一声。

    “得去。”

    “谁爱去谁去。”水二爷又捻起一个烟泡,往烟枪里填。

    “二爷,我可把话带到了,去不去你自己拿主意,将来县长大人怪罪下来,可别怪我把话当菜吃了。”

    “好心我领了!”水二爷做出一副谁也不理的姿势,县长孔杰玺找他绝不是什么好事,定是又没银子花了,找他张口。哼,当我是东沟何大鹍,由着你们耍!

    水二爷不接茬,仇家远的脸就不那么自然,这不明摆着是自讨无趣么。尴尬了一会,仇家远起身:“二爷,还有句话我原本不想说,现在看来,就不得不说了。”

    水二爷抱着烟枪的手微微抖了一下,目光像是要往仇家远脸上挪,却又没挪,在琴桌底下胡乱转了一圈,凝固在某个方向不动了。

    仇家远窃窃一笑,不露声色道:“眼下中药材越来越吃紧,打药材主意的人,一天比一天多。我听孔县长说,东沟何家,已经跑过几回了,凉州府也有人给孔县长带话,明年这药,怕是……”

    说到这,仇家远突然不说了,紧了一下自己腰里的皮带,摸了摸枪套,出去了。

    水二爷就像被人拿锤子钉在了那,一动不动,连目光都是死的。脑子里反复转着两个人的名字,一个是孔杰玺,另一个,就是他的亲家何大鹍。转着转着,水二爷生气了,好啊,何老鬼,让你种你不种,现在看我要发财了,你又眼红!

    “备马!”

    管家老橛头正在跟吴嫂说事,猛听得上院里炸出一声,老橛头紧忙跑进上院,就见东家已穿戴整齐,一副出远门的样子。

    “东家,你要去哪?”老橛头小心翼翼地问。

    “还能去哪,找人算账去!”

    “算账?”老橛头不明就里,脸上堆着谨慎的笑。

    “马呢,我让你备马,听见没?!”水二爷不高兴了,他本来就不高兴,仇家远一进门,就把他的大好心情给搅没了。

    “二爷,你这身子,能骑马?要不,坐车去?”

    “我身子咋了,谁让你替我操心了?!”

    管家老橛头不再敢多言,亲手备了快马,水二爷翻身跃马,就往院外草滩上飞奔。可还没奔到姊妹河边,就有一匹快马超过他,马上的拴五子大喊:“二爷,不好了,新娘子落气了!”

    “啥?!”

    水二爷惊得,差点没打马上掉下来。

    这一天的水二爷,没能去成东沟,他是要找何家老鬼问问清楚的,凭什么要抢他的生意?可是老天爷不让他去。丫头拾草早不落气晚不落气,偏在这节骨眼上落。当下掉转马,又往家赶。快进院门时,忽然看见山风驮着英英飞出院门,朝草滩上奔去。

    “你要去哪?”水二爷惊乍乍问。

    一阵风吹来,把他的声音卷跑了,再瞅,丫头英英已没了影。

    丫头拾草选择这个时候落气,等于是狠狠报复了一下水二爷。按乡俗,活妻娶进门,阴亲只算是结了一半,另一半,得等活妻落气之后。叫眼官的蛮婆子走前曾就拾草落气后的一应事儿做了详尽安排,包括落气前一个时辰,水家必须关闭大小窗户,外出的牛羊定要悉数归圈,一个也不能留在外,院里大小不得走出院门半步。南院通往上院的青石路面上,隔七步点一堆草火,还要扎七个小草人,糊七个小面人,外备七炷黄香,一等新人落气,七炷香同时点燃。草火前须有老人把守,火前各放一水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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