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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有些人你永远不必等(一) (第1/3页)
齐享在十一月初某天午后抵达陵城。
这个城市又下了雨,水雾缭绕,能见度很低。齐享在L大四教门前收拢雨伞,顺手把它抖一抖,靠放在墙边。身穿绒衣的女孩子走过去了,还回头对他望望。
这一幕,当然,是来自我的想象。因为当时的我,正一无所知的坐在教室靠窗的位置,我身旁的座位上是个卡梅隆迪亚兹式的阳光美女。我主要指的是她的短裙子和大浓妆。
谢端在离我大约两排之隔的地方。
天气冷。秋雨是昏黄的。日光灯凉而乏味的光。
我心情低迷。
已经过了一月有余,我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
齐享沿楼梯往上走,水磨石地面沾染的稀薄雨水会让他的鞋底发粘,一年多以前他从这里离开时,四教才刚刚竣工,课桌面也还没来及被学生随手涂鸦,面前这张上就有这么一行:
世间至美之物,皆利于孤行。
是我,是我无意识地在涂涂画画,从寝室搬出去时我恨不得把这句纹在自己身上。
我抬头,谢端正回头张望。我把脸转开。
绕过回廊就是我所在的教室,尽头的落地玻璃外,一棵悬铃木至少已经挥霍掉它这一季四分之三的叶片。
一面是**墙一面是雨烟肆弥的阴沉天,像时间走慢的世界。齐享在教室后门口停下脚步。他可能看了看时间,还有四分钟。
眼下是四点十六分,我的手机告诉我。我身边已经有人在偷偷收拾书包。
而这个时点,沈思博大约正出现在回廊尽头。他和齐享几乎是同一路线而来,如果真有这么一个遇见后者的好事姑娘,那么她大概于百米之外再次对沈思博回眸。
雨滴落在扶栏。
我不知道齐享这时候有没有在微笑,他隔着门玻璃找到我,接着他转身,清秀的男孩子正走过转角,向这个教室过来。
沈思博显然并没认出眼前这位有过一点肢体冲突的男性,但齐享认出了他,这男孩神情平静目光却柔软,手中两把黑色折叠伞,他是一个称职而体贴的男朋友的姿态,因为这场急雨来给女友送伞。
他和他擦肩而过。
我慢慢把桌面上的字迹擦掉,一面想,我怎么回去呢,要不先冲到寝室拿把伞?曾小白前两天还打电话,庄凝,你要一直不回来,我用你的衣柜摆点东西?
随便你,别把我东西乱放就好。
我以为她会说点别的,结果她叹口气就把电话挂了。我把手机移开,木木地想,曾小白也学会叹气了,一个两个都长进了啊。
我看过去,谢端正在发短信。
沈思博正在发短信,伞尖支在地面上。
让我来设想一下当时的情景。齐享靠在对面的墙壁,他不看任何人,神色平淡,点燃一根烟旋即又丢弃在地--它扁平的尸体我出来以后在地上发现。
碾灭它的两秒钟里他已经大致考虑清楚,要不先走,否则等她出来了,这该是多么难堪,他可受不了她看着他结结巴巴的解释,齐享,你听我说。这要是真发生了,得在多长的时间里彻底败了他对感情的胃口。
趋利避害是天性,但是,齐享说,他自己也没有办法解释,他在那接下来的两分钟里,为什么没有趋于理性的离开。
现在,铃声响了,教室里,她站了起来。
我站了起来,踢开方凳,把书本一本本捞起摞在臂弯里,你知道,我做这个事的时候有点不拿任何人包括自己在内当回事的劲儿。齐享的视线隔着人群,他也许在想,她又不知在跟谁犯浑。问题是她自己还一点意识没有。
我收拾完毕懒洋洋地往外走,没戴眼镜,黑压压的人堆透着雨天的潮湿气,卡梅隆同学从身后挽住我的胳膊:"庄凝。"
"干吗。"
"期末时能把笔记借我复印下么?就指望你了。"
"我又没抄。"
"但你肯定弄得到,你谁啊,是吧?"
她接着说什么我都没注意,因为我瞥见谢端和沈思博,他们在门口,众人纷纷低调的侧目而过。
我在那一瞬间,真的觉得我可以做出任何事。他们至于这么,一刻也熬忍不住,彼此相思入骨?
我想哭、唾骂,像个小孩子去踢打让自己痛苦的对象。
但是庄凝,但是庄凝,周围有这么多眼睛在看你,请你多少给自己留个退路。
我转头,对着卡梅隆:"咹?"
从这个字的通常读法来看,它不该是这样一个荒腔走板的爆破音,卡同学不讲话了。
彼时的画面是需要被记住的。
就像一部电影,某些镜头看似寻常,却有它独特的语言。事过境迁后我常常想,这唯一的一次,我们四个人狭路相逢,它是要指向哪一点呢,我如果在那一点上做出截然的态度,此后又会有什么样的蝴蝶效应生成?
我一直记得,那一刻我跨出教室,沈思博从身后碰碰我,其时齐享就站立于我前方一米半处,但是我竟然没有发现他。是的,我意识里其实在等待那一对的招惹,他们不招惹我反而要意外,我几乎是又切齿又快意地转过头。
谢端在沈思博的肩膀后,这是个保护的姿态。同时他手握伞尾,用伞柄轻轻拍一拍我的手臂,像是开玩笑的意味,搭配的台词应该是这样的--"嗨,这还不接?还想让我亲自送你手上?"
书上说,这是符合礼仪的方式,交递物品时柄而非尖端指向对方。他仍然是细节都让人无可挑剔的准绅士。
他在微笑,笑的就像是我的沈思博,我恍惚了一秒钟,接着就反应过来。
他在为喜欢的女孩请我--还谈不上求--接受这个人情,就像心灵鸡汤那种满口大词儿的书里常说的那样,让我们把那一页翻过。
我偏不。
你们瞒着我做的,我一样一样,全部都记得。
卡同学嘀咕道:"有些人,还要不要脸了?"
她的声调不高,刚刚够当事人每一个都听到。
我再看看那一对,扭头问她:"你说什么?"
她耸耸肩,意思是你要不爱听就当我没说。
我笑笑:"你之前要的什么,笔记?放心,有我就有你的,我不过都会保你过。"
她眨眨眼睛。我脱开她的手臂,转过身去。
至此我才看见齐享。
从时点上来说,齐享是先看到沈思博递伞给我善意温和的神色,他和他女友渐起的难堪,男孩子收回伞,耸耸肩,转头对女孩宽解、无奈又怅然的一笑。
齐享看着这一切。他承认,姓庄的在某些时候,的确让人够受,折腾过了度,没有谁能无条件宠她,她这样总有一天要吃苦头。
然后他才看见我回过身,脸上的神情。
多年后某天我在沙发上观看动物世界,鹿群淌过奔流的河水,折了腿的幼鹿被遗留在原岸,哆嗦,趔趄,盯着镜头,又疼痛又茫然。
齐享从身后经过,驻足陪我看了一会儿,蓦然间他俯下身搂住我,吻我的头发。我抬手去抚摸他的头颈:"怎么啦?"
"长得多像你。"
他真是有办法让我脆弱。虽然在零二年秋雨枯黄的那个日子里,这一点尚未表现的十分明显。他只是看着我,面色还谈不上多缓和。
我向他走过去。沈思博还在看着我吧?太好了,不枉我一场无望的刻薄。眼前这个男人,我是要主动扑进怀里呢,还是等他来拥抱我?
但显然,我们彼此都下不了这个手,太尴尬,而且又有一个多月没见面。
四周有同学侧目,冲我挤眉弄眼,有女生人过去了还回头张望,我脊背挺的像颈椎病患者,不止因为齐享,还因为身后那两个,我有受到夹击的感觉,开口就不流利:"你......"
他等着我说。
"......带伞了吧?"
他怔了一怔,接着莞尔:"当然。"
走前我回头看看,沈思博和谢端可能已经沿另一边的楼梯下去了。
我想,也许齐享也就一般在意,甚至也许他来是告诉我,庄凝,这一个月来我发现我们并不合适。所以他名义女友我怎么闹腾他都不气恼,不妒忌。
我当时不明白,这种情况是,他理性上明知我不妥,却又在不自觉当中偏袒我。偏袒二字,在一个已经基本社会化的成年人,他的选择性意识里,是奢侈任性的小东西,不是谁都可以。不是对谁都可以。
在楼道里,齐享方才给面子的那一点微笑就全都不见了,面色倒也谈不上多难看,就是没表情。他就这么端着挺合适的,宽容得跟个二百五似的行为完全跟他文不对题。
我想,他要是敢开口指责我,我一定会说,唷,你管得很宽嘛。
我自己也知道这样不好,但我又沮丧又懊恼,真要解释吧,再一想,还真没得解释,就是那么一回事,你还没放下。这一点无可辩驳。
所以我无话可说,爱谁谁。
我怎么可能对他讲,从反应过来,就这么一会儿工夫,我逐渐感觉--其实要谢谢你来,我下午在教室里非常孤单和难过,再加上刚才的事,如果你没有回陵城,我都不知道这个周末要怎么熬过,上自习,看资料,或者一个人在房间里胡思乱想。我现在的室友是个晨昏颠倒的夜猫子,我有时候一整天都说不了一句话,一旦开口那突兀的声调,连我自己都得罪了。
谢谢你回来,虽然突然了一些,虽然一见面就不是愉快的场景,我不是故意的。
我怎么可能对他讲这些。
如果他现在要走,我现在二话不说就帮他拦车。
所以说齐享遇到二十岁的我,还真是蛮作孽的,此女一点柔软的心意收的比存折都严实,他笑她觉得他虚伪,收敛了她又觉得自尊心无处安放,又不是只有她神经长全了,别人也得慢慢调整情绪是吧--他单手撑伞转眼看看她,她紧着一张脸毫无愧疚的颜色,还得他找她讲话:"冷吗?"
话一出口他可能自己都想,真废。
但我密不透风的心境,竟然暗暗透开一线:"还行。"
齐享抬手探向自己的衣领,我急道:"我不冷,你别脱给我,冻死你!"
这位帅哥今天十分学院派,外套里头只穿了衬衫和薄毛衣,而今早骤然降温,温度不到十五。
他手指停在领口处看着我,有点要笑起来的样子,然后他从外衣内袋里抽出手机,它在他手里振动的非常欢快。
我大为尴尬,看他接完电话放回去,才忽然想起来问:
"你怎么找到我教室的?你短信里只问我有没有上课。"
"选修课的安排,系部教务栏有详细公布。"他说:"另外你可能忘了,有个下午我发短信问你在做什么,你向我抱怨《法律经济学》这门课教师只懂照本宣科。那天也是周五,跟今天一样。"
我默然,那是学期初发生的,他要是此刻再追加一句"你看,你说了什么我都记得",我心里对他的惭愧全得显山露水,但他什么都没再说。
我叹口气,自己都觉得很莫名。
"干什么,老气横秋的。"
我纠结良久,低头盯着潮湿路面:"哼哼哼哼哼?"
"?"他侧过脸:"再说一遍。"
"唉。"我只好说得更清楚一点:"你不生气了?"
"哦。"他转回头,听起来挺冷淡地回答:"没有。"
我后悔了,让你事多,让你问。
但接着,齐享就把伞换到左手,我刚想,不是吧,连雨都不给我遮了,他就用右臂搂过我肩膀,贴紧他的身体。
我们晚饭仍然在"佳缘小栈",齐享说自己对这一家的**藕甚为想念,那只盛放它们的,莲花状的瓷碟被端上桌时,他微笑起来:"竟然连容器都没变。"
对啊,一直是两人吃刚刚好,这样子嘛。上菜的小姑娘笑眯眯地回答。
如果我没记错,在饭后离席那个点上,雨曾有一小段的停歇。走到门口有电话进来,我和齐享说着话,一边抽出手机来瞧一眼号码,立即噤声。
齐享正穿外套,也没注意我的神情,只随口问了一句:"换手机了?......"就被我急赤白脸地制止:"嘘!别说话,千万别说话--喂,妈?"
我的声音很饱满,很抖擞。
"小凝,最近还好吧?"我妈在电话里说。
妇联主任不用这么小心翼翼的声调久矣,业务不熟练,频率在高昂和低柔之间岔来岔去找不准:"呃?"
"挺好的啊。"我用肩膀和下巴夹着手机,两只手拉上包链:"怎么啦?"
我脚步缓下来,齐享也就没有等,独自走在前面,我不时抬头看看他的背影,两个人形成和马路平行的一条直线。
"我是你妈,没事就不能打给你?"
"能啊,能啊。"我说:"我最近挺好,奖学金拿了二等--哦这个说过了。我竞选上了学生会副主席--这个也说过了?反正我挺好的。"
我妈静默了几秒,叹口气,温柔地问:"在学校冷不冷?"
"还好。"
"我帮你收拾了几件过冬衣服,有时间回来拿一下,你爱吃的笋,你爸去黄山开会给你带的,也放冰箱里了--"
我怔了一怔:"哦,哦,好呀。"
"暑假也不回家,开了学又不......"
我听见庄主任远远的,沉稳又有力的嗓音:"我跟她说。"
"哎呀你说什么呀你说,你光知道训她。"我妈的话声远了,紧接着又近来:"那就这样啊宝宝,有空就回来。"
"嗯,拜拜。"我指尖已经摁在结束键上,突然又听见我爸的声音在那头:"注意别冻着......"
我反应不及,按了下去,耳边顿时空茫。
他们很少这样,在更多的时间里他们好像都忘记我是他们的小孩,而从小当我是生理心理都能自理的成年人,不专制,不粗**涉,但无条件的迁就也请免谈。我心里软软的,有点想掉泪。
是有一段时间没怎么在家待了,最近我时时有逃离一切熟悉人事的欲望,梦想失忆加换脸或是被外星人绑架。
此刻我握着手机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面颊,那什么,还是歇了吧,得对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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