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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畏禅让权奸预筹谋 乘天威福公泛海流 (第1/3页)
天过酉时时分,海兰察赶到了北京。隆冬季节,正是日昼最短时候,这时辰差不多已经黑定了。天上似乎不再飘雪,却阴得很重,笼罩着这座死气沉沉的古城,如果不瞪目细看,一街两巷的店门都像蒙着黑雾,什么也看不清。海兰察带了十个戈什哈,都是精悍孔武的刀马轻骑,由西直门入城,也不回自己府邸,一径赶往城北的兆惠公爷府。
此刻,两个一生并肩厮杀的功勋将领都在闪烁不定的纱灯下。兆惠中风已经年余,左半身麻木不仁,斜倚在大迎枕上,觉得对面海兰察带的一身寒气不时微微袭来,海兰察看着兆惠苍白的发辫,抚着自己的发辫也一时没有话,坐在兆惠大炕旁,倒觉得屋里烧得太热。几句寒暄过后,两个老朋友都又沉默了,觉得一肚子的话要说,又觉得说出来都多余。何云儿到老还是没有放足,拧着小脚指挥丫头“给海老爷上茶,拧热毛巾——叫厨房里备饭”。自己上来剔了灯花儿,口里唠叨着:“梅香们不省事,屋里这么暗也想不起来剪剪灯花儿——兄弟,怎么坐着不言声,昨个儿兵部的人来说你兴许回来,他还高兴得歪着嘴笑呢!”海兰察笑道:“不妨事的,娥儿四十岁那年中风,也是口不关风,嘴歪得瓢似的,寻个好郎中针灸一下就好!”
看他们说得亲热兴头,兆惠似乎轻松了些,脸上掠过一丝笑容,长长舒了一口气,说道:“要去台湾了?”他果然口角有些歪斜,但言语清晰却一如平日,并不似个沉疴在身的病人。
“嗯。”海兰察点头,“还没有圣旨。阿桂和刘墉下的廷谕。大约是福四爷为主,我为副。咱们就是吃这碗饭的,打呗!”何氏在旁做针线翻过老花镜看看,道:“海叔叔没吃饭,我叫他们快着点。”兆惠道:“越老越嘴碎,你年轻时不是这样儿嘛——唠叨!”海兰察笑道:“嫂子那不是好意儿?——跟着福四爷出兵,我还是放心的。怕接了圣旨就不能来了,先来看看你。”
兆惠点头,对云儿道:“派人到海府,接过夫人过来一块吃饭。”这才说道,“我们兄弟心里话,跟四爷打仗没说的,比起老公爷还要踏实。四爷只一宗儿,恩怨太分明,带兵是好的。台湾不同西北,四面都是水。打得好,可以一劳永逸。我担心的是四爷,论起威信人望,他远不及傅恒公。他从来没有打过败仗,一是怕他轻敌;一是朝里有人嫉他,趁打仗给他穿小鞋。你来得好,望着你能和四爷多谈谈。”
“不能等姓林的在台湾站稳。”海兰察道,“一个台湾府治地面,更要紧的是鹿耳门登陆滩头,只要在我军手里,就不怕。台湾现在苦撑局面的只有一个柴大纪,听说和福四爷有点过节,要是知道了四爷去,就怕倒戈啊……”
兆惠听着海兰察剖析台湾军政情形,目光炯炯望着房顶,深深吐了一口气,说道:“他和林爽文打了多少年交道,成了死对头,而且家属都在大陆,不会倒戈的。四爷什么都好,就是胸襟……唉……多少年鸡毛蒜皮的事,见了都未必认得了,还记在心里!你说的这些不足深虑。我担心的是和相不愿速决……六部里官儿们听他的话不肯全力办差。四爷去,只怕还镇得住,要是你我,就麻烦了。”
“你是说和珅!”海兰察瞪大了眼,“他通敌?!”
“那倒不至于……”
“也许我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海兰察道,“他想喝兵血,发军饷财,打的日子越长越好!”
“他财早就发够了。他……我看要的是个乱……军饷支出从沿海各省调,户部、兵部……账目烂了就没法查……”
海兰察眼一亮,和珅富可敌国,是通国皆知的事,只碍着乾隆偏爱袒护,虽然几次清查,都没有触动和珅半根毫毛。反而家产来路更“合法”更公开。这个想头在海兰察心中也闪过,只想他发了还想发,贪婪军饷,却不似兆惠这般明白。怔了半晌,笑道:“这是文官管的事,我们操不了那么大的心。只晓得越是速战速决越好!我是好笑,万岁爷左一个诏书右一个圣旨,要整顿吏治倡廉反贪,身边就有个最大的贪官,竟然一次又一次查不出来!”坐在旁边的何氏忍不住说道:“上回听兵部的人说,海宁来北京述什么黄子职,要运动两广总督,带了十万银子,和珅说十万够做什么使的?我再给你二十万——老天爷,那是多大一堆银子!要那么些银子坟里头带的么?唉……不明白……不明白……”她果真上了年纪变得嘴碎,说着来续茶,又道,“海叔叔也吃空额的吧?”
“谢嫂子……”海兰察笑嘻嘻地接茶,说道,“天下老鸹一般黑,有紫黑的、墨黑的、漆黑的,我算白脖儿花老鸹罢……空额,克扣这些钱是不敢的,是怕到了阵仗上哗变倒戈。缴获的战利上头不取一点,一家老老小小几百口子喝西北风?”说笑着,听院里丫头隔门说:“海夫人到了,给海夫人请安!”便知是丁娥儿到了,二人方转了别的话题。
…………
第二天一早天刚放明,海兰察便赶往西华门请求见驾。刚递过牌子,和珅的大轿也到了。西华门外六部官员外加各省来的官员有一百多人,有的是要到军机处,有的是要去毓庆宫,三三两两熟人攀谈,凑在一起说笑外省京城轶闻趣事,也有海兰察的故旧在这里邂逅,拉手寒暄的,见和珅的大轿落下,一窝蜂儿都拥了上去,请安问好的、寒暄道乏的、胁肩谄笑的、飞媚眼儿的……什么样儿的都有。和珅一一含笑点头应酬,闪眼见海兰察站在石狮子旁,一边命从人递牌子,笑着过去,拉着海兰察的手寒暄:“海公,几时到京的?着实惦记着你啦!上回日本国人藤田送我的两把倭刀,说是海底里的结出的铁块锻的。试了试,我们的宝剑也不宝了——叫人送一把给你,可还中用?”说着又拍海兰察肩头,“你是越老越精神了,好身板儿!”他又说又笑还夹着对过来套近乎的人打手势问好致意,就亲热到十分。
“托中堂的福,我身子还成。”海兰察生就的喜相,皮头皮脸只是笑,说道,“我又要出兵了,等万岁的旨呢!这把刀再带上,嘿,削铁如泥!双保险啦!”和珅笑道:“是台湾的事儿吧?十五爷说过,这回要看你这老公爷的了!林爽文打一枝花起事,多少次漏网了?记也记不清了,这次在岛上,看他溜到哪里去?”还要往下说,里头叫:“万岁叫和珅晋见!”又拍拍海兰察肩头笑着去了。
乾隆仍旧精神矍铄,已经在户外练了一趟剑,刚刚进东暖阁,见和珅进来,一边手指着机子命坐,一边用热毛巾揩面,说道:“昨晚宫门下钥前颙琰进来见。台湾的事不能再拖了——他足说了有半个时辰——朕已经发旨,海兰察来见,由福康安为主,出兵平贼!”这才坐下,又道,“么麽小丑跳梁,想不到要兴大兵!”
“主子说的是。”和珅赔笑道。他心里突然一阵微微的失落——到底颙琰和乾隆是父子,宫门即将下钥,还能进来造膝密陈。就这一条天生的比别人便宜方便。想了想又道:“主子要造十全武功,福康安是福将,里头有十五爷主持,台湾就那么个岛,不经一打的。”
乾隆起初听得有点漫不经心,手不住地抚着案上的黄玉镇纸,听得似乎话中有话,停了手道:“旨意已经发出去了。和珅,你是跟朕几十年的老人了,要留心上下左右和睦一心。你名字里有个‘和’字,朕昨晚写了一幅字,叫‘一堂和气’,挂在军机处提个醒儿。一堂和气也就是一堂春风,也吉利些……朕在位日子久了,好就好在阿哥们里头没有闹家务的,这一条比起圣祖爷还是聊足**的……”他话说开了头,又忆起了当年世宗兄弟九王夺嫡惊心动魄的往事,回头又说起眼下,“虽然无事,能好无事最好。朕是六十年就要退居太上皇的,不能给儿孙留下后遗症不好料理……”
和珅像个初起蒙的三家村小学生,端正坐着眼望乾隆说话,心里在想着这些枝叶蔓生的议论里头的真髓。这就是他与刘墉阿桂的不同之处:刘墉阿桂都是自己一大堆事等着要做,一大堆话要回乾隆,不大懂得上了年纪的人爱见别人聆听自己讲话;急着要等乾隆说完,赶快回奏事情,不晓得寻乾隆的话缝儿趁机回事儿,觉得乾隆嘴碎,不愿意也不耐烦寻出乾隆的话中主题——乾隆这话虽唠叨,和珅却明白,他想当太上皇,又不放心儿子们能像自己那样“夙夜求治、勤政爱民”把江山治理好,对“太阿旁移”有一份说不出口的担忧。正顺着这思路往深里想,乾隆又叹道:“就看下一代了,瞧他们的了!圣祖收台湾,朕不能乱台湾,台湾的事情下来,要认真预备禅让的事。有了十全武功,朕成十全老人,才不枉了上苍对联仁爱人民抚绥江山一片厚意啊!”
“皇上,”直到乾隆说得兴尽,和珅淡淡一笑道,“一土不安皆宰相之责,台湾有点小乱子,是奴才们办差不力用心不到的过错。皇上要造十全武功,让福康安渡海安定一下亦无不可。十全武功十全老人,那是古今完人的至福,多么令人神往!圣祖也没有过的呢!就台湾而言,实在也不足堇劳圣忧的,可以算一笔账,台湾本府有一万二千名常驻营兵,加上增援的一万三千余名,是两万六千上下,兵力上是朝廷占上风,兵器火枪弓箭**粮食军饷更不待言。即使不出兵,也是必操胜券的事!”
“不出兵?”乾隆皱了皱眉,“那怕不是好事?可谁能保林爽文不能占据全台?万一站稳了全局优势,又何以善后?”
和珅吓了一跳,飞快看了乾隆一眼,觉得不是什么特指,才放下了心,说道:“奴才不过是据理而言。主子决意出兵,奴才听主子的,火速给福康安准备**粮饷。”又顿了顿,说道,“方才主子说起禅让的事,虽说是千古盛举,奴才总觉得心里不是滋味。跟了主子几十年了,不愿换主子呢!凭是换了哪位爷,奴才照旧忠心耿耿,侍候您老万年龙归大海,再死心踏地侍奉下一代,岂不更好?”
“自知者明,不是老子的话?朕说过六十年禅让,皇天后土实皆闻之。退居太上皇,也还是你们的太主子嘛……”乾隆语气中多少带了点惆怅,仰脸轻轻叹息一声,却又笑了,“自然之理嘛!……其实你已经知道了新主子是谁。年号的事再等几年再说,要取个吉利喜庆的才好。”
和珅怔了半日,才发觉自己走神儿。这指定就是嘉亲王颙琰,但皇帝不说破,自己当然也不能说破。只含糊说道:“这几年奴才们追随十五爷为皇上效命办差,军机处和朝野上下都还是宾服的。方才在西华门见着了海兰察,说要求见万岁,不知奉旨了没有?他大概也先去见的嘉亲王。”
“海兰察来了?叫他进来!”乾隆笑道。他似乎没有听出和珅话中有颙琰各自为政的意思,又道,“你去叫来颙琰,一道儿说吧!”
“是!”
和珅答应了一声要辞,乾隆又叫住了他,语重心长斟酌着词句说道:“……和珅呐,这些年你为朝廷理财,也维持了不少人,也得罪了一些人……朕老了,不能事事明察,三言两语也有个风闻,积怨多了,难以善终啊……《劝学》有云: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你是明白人,这‘一堂和气’也是盼你们君臣一心,雍睦和熙的意思。你心中只有朕,朕自然欣慰,但以你年富力强,朕愿你长久为朝廷效力。”
这是再明白不过的话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乾隆却盼的两朝天子一朝臣,希冀和珅能与颙琰和衷共济。其实这个心和珅就操了一世!与公主联姻是一层,在颙琰面前办差谨慎小心,别说颙琰本人,就是他身边的阿猫阿狗,向来也是有求必应甚至求一应二。颙琰表面上对谁都是不凉不热,半斤八两,并没有亏负过和珅什么,连一句重话都没有。无论国泰的事还是李侍尧,抑或是曹锡宝暗地鼓噪倒刘倒和,这位嘉亲王从来都不哼不哈静若止水,可就是与他和珅两张皮不交心!他也奇怪,阿桂、纪昀、刘墉,怎么就没有这般苦恼?也异样,颙琰怎么百看都像瞧不起自己——是错觉,还是颙琰盼着早接大位有意疏远,还是本来的就眼红他手中的权和钱?也许都有,也许没有的,总之是说不明白想不清楚没处抓挠……想着乾隆这话,真比自己说出来还要切实,和珅心中真是百味俱全,感动里夹着怅惘,盼望里还有几分忧惧,一拱一热的胸中之气回荡,已是泪眼模糊,说道:“没有主子……您的栽培,哪有我和珅今日?此恩高厚世世生生难报!奴才愿主子永世长生,万年不老……只合奴才报答了老主子的厚恩……奴才无牵无挂了去……”
“痴人,唉……哪有万年不老的?”乾隆听他情辞恳切言语悲凄,触动心事,也不禁慨然伤神,深长叹息一声道,“你既这样忠心耿耿,言语出于肺腑,朕也不瞒你了,乾隆五十年大庆前,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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