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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也怪不得他,毕竟,他在门板上,睡了三年啊,毕竟,里间那扇门,拿杠子顶了三年!三年,能破灭多少东西,又能滋生多少东西?

    绿色再次染满青石岭时,拾粮带着几十号人,正在跟节**时间。

    这已是青石岭种药的第三个年头,拾粮的手艺已相当娴熟,就连水二爷看了,也不得不佩服地点头。半年前一场秋雨里,青石岭来了一辆神秘的马车,车上跳下几个挂盒子枪的,不容分说就将曹药师跟刘喜财带了去,等冯传五的人醒过神来,那辆马车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一去,便没了任何消息。去年的采收和今年的种植,就全落到拾粮身上。

    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眼下立夏刚过,芒种还未到,岭上岭下,已是墨绿一片。今年的拾粮像是发了狠,水二爷也发了狠,青石岭百亩山地,全弄成了药材。这还不够,拾粮又让自己的爹带着西沟的人,将大草滩靠近山脚的一大片儿,全开成了地。药材也由原来的十几种添到三十几种,其中有五味,是拾粮在草滩上找到的,虽然还叫不上名,但他心里有数,这些草,不比喜财叔带来的那些轻贱。

    斩穴人来路是年后来到青石岭的,水二爷说:“来吧,我水老二前后对了三个亲家,没想,落难时能靠住的,还就你一个斩穴人。”来路嘿嘿笑笑,他就等水二爷这句话。

    水二爷早已从生死劫中熬了过来,谁也没想到,万般无奈下促成的一门婚姻,居然让水家大院重新燃起了希望。拾粮起早贪黑从不闲着的脚步,让水二爷从垂死中看到了生机,有一天他走进南院女儿和女婿的那一半,四下转磨着看了看,跟英英说:“娃,我算是想通了,天上下雨地下滑,自个跌倒自个爬。这院,咋个毁了,还得咋个让它火起来。”

    正在学着簸粮食的水英英停下手里的活,目光痴痴地在爹脸上盯了好长一会,擦了把汗道:“火不火的先不说,一院的人,总得活下去。”

    水二爷被英英的话感染,激动地说:“对,得活下去,还要活得比以前好。”

    水英英从屋里搬出一个小凳子,让爹坐。水二爷十分开心地坐下了,东一句西一句跟女儿拉起了家常。水二爷的精神气,其实就是在跟女儿或女婿的家常中慢慢恢复的。他发现,不爱说话的女婿拾粮,越来越像一棵树,不为人注意的,悄然间就给长了起来,长得能撑起水家这片天空了。光有这棵树,水二爷还不至于这么高兴,树之外,他还看到了一大片绿叶,这叶子,就是自家女儿英英。你想想,女儿都学着簸粮食了,前几日他还看见女儿在茅厕里起粪土,这些脏活累活,以前可都是吴嫂跟狗狗干的,现在女儿从她们手里抢过来,自己干。这就说明,女儿已真真实实接过这个家,开始用力撑了。

    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他激动的呢?

    没有,真的没有!

    那一天,水二爷跟女儿唠了很多,中间还唠起了大梅、二梅,水二爷说:“这两个无义种,有些日子没来了,改天抽个空,去看看。”

    英英白了他一眼:“爹,往后说话,别老是无义种无义种的,难听。”

    “是难听,往后,爹不说了,爹听英英的。”水二爷呵呵笑着,笑得像个孩子。

    笑着笑着,水二爷就问了一句:“娃,来路家的,对你好不?”

    英英脸腾地一红,簸着粮食的手忽然停下,僵在了那儿。水二爷眉一皱,还以为拾粮欺负了自个女儿,正要给女儿仗胆哩,就听英英说:“爹,干吗叫得那么难听,他又不是没名字。”

    “对,有名字哩,有名字哩,说说,拾粮这贼,对你好不?”

    “爹!”英英嗔了一声,忽然就用力簸起了粮食,簸箕扇起的尘土,呛了水二爷一鼻子。水二爷打女儿脸上看到了什么,会心地一笑,不再问下去,起身离开了南院。

    打那天起,一层会心的笑就开始洋溢在水二爷脸上,到这一天,笑已把水二爷一张老脸原又染得红扑扑的,跟劫难前相比,他的红光似乎更多了。

    斩穴人来路也是一样,一天比一天见精神,尤其是年过后水二爷二番请他到水家,他简直就像一头青骡子一样焕发着活力。弯曲的腰,直了,花白的头发,黑了。就连迷迷苍苍的眼神,也晴朗了。你再看他望拾粮的眼神,哟嘿嘿,眼里淌的岂止是蜜,是水,清凌凌的水,仿佛,姊妹河一河的水,全汇到了他一双眼里。

    这人哪,真是说不清。

    斩穴人来路跟水二爷边喧谎边拔埂头的草时,水英英远远地走了过来,这些日子,水英英忽然又迷上了一件事:练炮肚。每天早起,照应着一院人吃过早饭,水英英会偷偷钻进南院新砌起的那半边小院里,练阵拳脚,等太阳照红大地,拾粮他们上了山,她才走出来,走到一个人们轻易看不见的地方,练炮肚。水英英的炮肚,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指哪打哪,一点偏差都不会有。只是没人明白,她这般费心地练这玩意,到底有何用?

    这阵,她大约是把炮肚练完了,手里提着铜壶,她是给爹和公公送水来的。到了爹和公公跟前,也不多说话,轻轻放下铜壶,就往地里去了。两个老汉盯着她的背影,出神地望了半天,然后相视一笑,争着去抢壶里的热水了。

    这是一把乾隆年间的铜壶,还是出嫁二梅那年置办嫁妆时打凉州城一家杂货铺买的。后来二梅的公公仇达诚看上了,非要缠着拿一匹走马换,水二爷当然不答应,他仇达诚算什么,撑死了也就一奸商,配用这壶?他将铜壶细心地收起来,藏在草儿秀留给他的那个红木箱子里。老天保佑,铜壶没让冯传五抢走。直到拾粮跟英英圆了房三天,才捧着它:“娃,这是爹眼下最值钱的家业,送你们,记住,这壶里,装的不是金银财宝,也不是武功秘籍,是江山。爹的心,全在里头,全在里头啊。”说完,老泪横溢。没成想,两年后的今天,女儿拿它熬了茶,亲手送到地头。

    水二爷双手捧着铜壶,目光紧紧盯住女儿远去的方向,激动得说不出话。斩穴人来路看他发痴的样子,故意问:“二爷,壶里装的啥宝贝?”

    “江山!”水二爷恨恨道。

    “呵呵,江山,壶里装的是江山。”来路机械地重复着,对“江山”两个字,他理解得远没有水二爷深刻,不过他喜欢这两个字。

    “我说你个缺心眼的,乱笑啥哩。”意识到自己又犯了傻,水二爷没好气地就训起了来路。

    来路挨了训,并不气恼,接过铜壶,先给二爷续了水,给自己倒水时,耳朵里响起一声“爹”,恍惚记得,刚才英英放下铜壶时,是这么叫过自己的。当时媳妇儿在眼前,他没敢回味,这阵回味起来,就觉得这一声“爹”,把他所有的日子,都给叫得温暖了。

    狼老鸦台那边,拾粮正领着人栽药。栽药的事喜财叔跟他说过,但他没栽过。没栽过就得琢磨,只要用上心琢磨,再难的事,也能琢磨出个道道来。

    药跟药不一样,有些药,头年播种后并不能采收,得拿干草覆盖着过冬,二年开春,将干草拿掉,再施足肥,长一个月,就可移苗。移苗不是移到地里,地紧,眼下青石岭所有的地全用来种药地还嫌不够哩,拾粮想了个办法,开春后将狼老鸦台这边的山林挑选出几块阳坡,带上人先将灌木和山草砍掉,整出一块块的野生地来,进了五月,在地里选几个品种,将苗移到阳坡上。这样,药就跟山草一样,成野生的了,说不定长着才有劲。

    这阵儿,他们移的是五味子。五味子还是喜财叔走之前种下的,这药种起来讲究,特别是施肥要足,行距和埋深更不得马虎。三月底就得将覆盖的草帘子取掉,还得搭半人高的棚架,用来遮阳。这些,拾粮都一一记下了。眼下他担心的,就怕移到阳坡上不活,这可是他自作主张要移的呀,要是不能成活,怕,院里上下,对他就不会有那么好的脸色了。

    行距三步,顺南北向,挖深宽各一步的坑,施入厩肥,再按一步的株距,把苗栽下,根部舒展,填土踏实,最后浇水。拾粮边指点,边盯着众人,生怕谁个一马虎,将哪儿敷衍了。担水的事由狗狗和吴嫂做,为了浇水方便,天刚暖雪还未融尽时,拾粮在山岭上修了几个涝池,将融化的雪水积存下来,这阵,派上了用场。

    狗狗担着空水桶,有一步没一步的走。狗狗的心思越来越重,脾气也越来越坏,对啥事都烦,烦得要死。担着水桶,她边走边在心里骂:“整天药药药,除了药好像就没别的。”身后的吴嫂催她:“狗狗你快点,给谁磨洋工?”她嘴一呶:“要快你快,我没挡你,你快了有人夸哩,我可没。”

    “狗狗!”吴嫂喝了一声,嘴一软,丢下一句死丫头,走了。这死丫头,真是吃错药了,整天嘴里七三八四,像是跟谁也过不去。这么气恨着,眼,却不由地朝远处望。远处,院主人水二爷正跟自个的穷亲家比上劲地干活儿,那瘸腿一捞一捞的,让人心疼。望了半天,脸忽然暗下来,身子骨也跟着发软,扔了水桶,蹲草疙瘩上抹泪儿。

    吴嫂也有了心事,这心事,怕是跟水二爷有关。这个老妖,当了半辈子寡妇,最近突然心里扑腾扑腾的,冒出些东西。

    狗狗虽然知道她的心思,却一点也不同情她。哼,谁让你那么积极地要张罗着给拾粮哥成亲呢,发春没人理,活该!

    水担到晌午,水二爷在半山腰里吆喝着人们吃饭,午饭就是干粮就酸菜,酸菜是吴嫂跟狗狗年前腌的,腌的时候,英英也参与了。英英一参与,就有热闹看,这热闹,主要来自她跟狗狗。狗狗这狼转生下的,胆子贼大,竟敢当着水英英的面,左一声拾粮哥右一声拾粮哥,叫得吴嫂都脸红。吴嫂给她递眼色,她理也不理,照叫,直叫得水英英扔了菜刀,气呼呼离开厨房,她还不甘心,扒在厨房门口,冲院里喊:“拾粮哥,我的手指头切烂了,快拿点药来。”

    死丫头,迟早会叫出祸来!

    酸菜腌了三大缸,能吃好一阵子。干粮倒是现蒸,蒸馍的事,英英不上心,学过两次,不学了,扔下话:“这活你们做吧,我笨,学不会。”于是就由吴嫂和狗狗来完成,两人心情好时,这干粮,蒸得就暄,若要碰上烦心事,蒸出的馍必是死塌塌的。

    水二爷刚一吆喝,吴嫂的步子就急着往半山腰里奔,不是她急着吃,是不放心水二爷。她要不去,水二爷能酸菜就着干馍,一肚子吞下好几个。啥上都跟年轻人比哩,迟早得比出病。吴嫂背着人从藏区里弄来些酥油,又从老家带来些红糖,她要用热茶把酥油跟红糖冲开,馍泡化,这样吃下去,胃里才舒服。

    地里的人先后都到水二爷那里吃午饭去了,人一走,狼老鸦台就静下来。狗狗每天等的就是这时候,只有这阵,她才能跟拾粮哥说上会话。可这死人,话也像是让母老虎吓尽了,问他三句,回不了一句,话就那么金贵,多说一句把你少掉了?

    狗狗背地里一直管水英英叫母老虎,每每生了气,她会母老虎母老虎骂上几十句。这阵,她又望着远处水英英的影子,开始骂了。骂着骂着,突然转向拾粮:“你倒是说话呀,贼把气偷了还是咋?”

    拾粮呵呵笑笑,不理她,没法理,她问的那些话,拾粮真是没法回答。

    可她还是问。

    “昨儿夜,是门板还是炕?”

    拾粮哪能回答,她死追着问,问急了,拾粮气气地道:“门板。”

    “跟谁撒气哩,又不是我让你睡木板,活该!”

    她嘴一鼓,装出很生气的样。

    拾粮弄药的手,忽然僵住了。

    这是个秘密,不该让别人知道的秘密,偏是让狗狗这死丫头知道了。知道了还不算,一次次的,非要往实里落,仿佛不落实,她就不甘心。

    拾粮扔了手里的猫儿抓子,前走几步,蹲在草疙瘩上生起气来。他在生狗狗的气。

    狗狗撵过去,一把提起他:“我不要你蹲,就要你跟我说,说啊!”

    “到底说啥么?”拾粮满脸涨红,生怕这拉拉扯扯的动作被人看见。狗狗却不管,死搅蛮缠的样像是把拾粮往绝境上逼。拾粮一把甩开她:“我说,我说还不行么?”可等了半天,拾粮说出的,却是:“你再敢提这窝心事,我一辈子不理你!”

    “就提,偏提,你睡一次我提一次,谁叫你没骨气。”

    一个骨气,把整座山都说哑巴了。拾粮踟蹰地离开,蹲在远处的山梁子上,心里,忍不住就响起爹常哼的小男子出门:

    “一根儿的竹竿儿一十二个节,

    小男子出门一十二个月,

    刮了一场冷风下了一场雪,

    不知道我小男子的冷和热。

    好出的门儿不如呆在家,

    不出那个门来就活不下,

    在家的人儿三辈大,

    一出门儿就是孙疙瘩。

    孙疙瘩倒也是不打紧,

    打紧的是我小男儿的心,

    谁都说我在金里睡来银里滚,

    哪知我小男子的心上开窟窿。

    白天黑夜的我没命地苦,

    一天一天找不到回去的路,

    想起我窑洞里受寒的爹和母,

    恨不得一头把天撞死。”

    狗狗这边,也是久长的无声,每每拾粮哥这样,受痛的还是她自己。无数个夜里,她蹲在星空下,眼望着南院,心里,如刀绞似的痛。

    “太阳那个出来一点点红,

    照住南山雪压城,

    松树的林廓点到儿点,

    松枝梅吊起金包一条龙。

    一打小男子出了我的门呀,

    一山的松柏半山空,

    月亮上来两点点红,

    归住那房沿儿要端成。

    乌木的椽子上点到儿点,

    茶房儿上来金包一条龙,

    一打小男子出了我的门呀,

    一间的房子半间空。

    银灯那个照上了三点点红,

    照住那个窗台子土装成,

    松花枕头上点到儿点,

    结婚的被窝上金包一条龙。

    一打小男子出了我的门呀,

    一床的被窝半床空,

    桌桌儿上来四点点红,

    照住那个炕沿儿双端成。

    阳头筷子上点到儿点,

    菜菜儿上来金包一条龙,

    一打小男子出了我的门呀,

    壶儿里没酒留不下个人。

    镜子上来了五点点儿红,

    照住那个模样儿粉妆成,

    自打小男子出了我的门呀,

    少淡颜色我少擦粉,

    少淡颜色我少擦粉……”

    正午里,山坡上,弥漫着小男子出门伤心的声音。

    37

    夜,黑腾腾地压下来。夜总是来得那样及时,那样不可抗拒。拾粮心里,是最怕这夜的。他宁愿一生不要这黑夜,那么,他将是幸福快乐的。

    黑饭一吃过,拾粮就不是白日里那个拾粮了,他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好像被什么挤压着的人。他在院里东磨磨,西蹭蹭,该做的活抢着做,不该做的争着做。但活总有做完的时候,做不完的,也让夜挡在了明天。拾粮站在院里恨了会天,天让他恨得一眨眼一眨眼的,像是不敢把黑洒下来。最后,他还是恨不过天,院里的人都进了屋,水二爷的目光,已打墙头上爬过来三次,再不进屋,怕是水二爷的脚步,就要走过来了。

    屋是套间,去年开春,水二爷就将南院这半边隔给了他们小两口,还把两间小房子打通,说过去是英英一个人,现在多了双脚,地就显得窄边。拾粮心里,却是苦不堪言。不打通,他还能抱着被窝上别的屋睡,这一打,就把他分房门儿另睡的路给打断了。

    打新婚第一夜起,他们的睡,就成了秘密。当时,拾粮心里还扑腾扑腾的,既含着喜,也含着怕。他并不敢把水英英当成自己的新娘子,可水英英又实实在在成了他的新娘子。哦,新娘子,一想这个词,拾粮的心就要飞起来,飞到水英英那边去。他矛盾着,痛苦着,幸福着。他多想走上前去,把她揽在怀里,哪怕轻轻碰一下她的手,或者闻一下她身上的香气,他也知足。但,另一个心里,他又那么不安,那么惧怕。炕沿上这位顶着红盖头的,是水家大院的三小姐啊,他一个下人,哪里敢碰得?

    那个夜晚着实把拾粮煎熬死了,十六岁的他已懂得男女之事,乡野里地头上这种事常喧,媒人老五糊也时不时地要拿些沟里偷鸡摸狗的事给嘴解馋,什么张老二夜里翻王寡妇的墙头拴断了腿,李三家老二让秀秀家的勾到了沟里,都是些荤得不能再荤的事。后来吴嫂喊着要圆房,“圆房”两个字的意思,拾粮更懂,妹妹拾草不久前就在这院里跟宝儿圆了房,尽管是阴亲,但吴嫂还是按阳亲给圆的房。拾粮的心跳得更厉害了,脸也火红火红的,等吴嫂闹腾完,走了,屋子里就剩了他跟英英时,他就……

    没想到,英英给了他那么一句话!

    那句话等于把他打进了地狱里。当天夜里,拾粮抱着自己的铺盖卷,在新房地下蹲了一夜。第二天夜里,水英英用嘴呶呶外面那间破房子,拾粮知趣地抱起铺盖,到破房子去睡了。再后来,水二爷好像起了疑惑,还拐弯抹角问起他这件事,脸红心跳中,拾粮矢口否认。为了不让水二爷瞅着破绽,也为了不给老人添新的负担,他把破房子上那扇门板折下来,夜里当炕睡。

    原以为,这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这是关起门来的事,是他跟英英两口子之间的事,外人不会晓得。谁知狗狗这死丫头,愣是把破绽看了出来。

    拾粮在院里磨蹭得终于不能再磨蹭了,就硬着头皮往屋里走。

    水英英已睡了,里间那道门拿杠子顶着,从他把门板挪到屋里那天起,英英就开始顶门。英英别的方面都好,都把他当男人,外人看着他拾粮也像男人,独独这件事,到现在也不让步。拾粮想不通,其实不顶又能咋,他还敢硬闯到里头?不敢!自打新婚之夜水英英撂给他那句死头子话后,他的心思就灭了,真的灭了。

    拾粮蹑手蹑脚,摸到了自己的门板上,门板以前是折起来的,上面还要掩盖点东西,现在不用了。英英在上面铺了些麦草,又从哪里翻腾出来两张羊皮,给他当褥子。去冬雪后,英英又从东沟大姐家要了两张黄狗皮,铺在上面,着实子热,热得拾粮彻夜睡不着,只能坐起来,坐到天亮。委屈是委屈,但,拾粮总算是在水家大院拥有了自己的一方小天地。

    躺在门板上,拾粮怎么也睡不着。不是觊觎里屋的人,不属于他的东西他向来不贪图,嫁进来将近三年,他没生过一次碰她动她的念头,这念头要不得,要了,等于是把自己毁了。

    拾粮不想毁。

    喜财叔再三叮嘱,要想成就大业,就得把心关住,拿锁子锁住。爹也再三说:“娃,福路是给你铺好了,能不能走到金山银山上,就看你自个。”拾粮懂,这路真是福路,但走不好,稍稍有个闪失,就是掉头的路,就是坠身的崖。

    再者,拾粮也不想逼她,她已被别人逼得走投无路了,她已让老天爷从水家三小姐逼成了他拾粮的媳妇,他要是再欺负,岂不成了猪狗不如的东西?拾粮想,这么过一辈子也好,就算不一起睡,又能咋?

    越是睡不着,拾粮的心就越乱。门缝里飘来一阵阵暗香,那是炕上的人儿发出的,拾粮连吸几口,心就荡漾起来,也乱起来。后来他悄悄起身,隔着门缝,偷看炕上的人儿。真是好看啊,随着起落有致的鼾声起起伏伏的身子,一次次把他带进漩涡里,他又狠狠地把火掐灭。可身子还是热,越想让它冷,它就越热。

    热啊——

    再后来,拾粮就想起了狗狗,有时候想想这丫头也是件很暖心的事,可以帮他排解寂寞,可以帮他把乱了的心思收回。但这夜,拾粮想的不是这些。狗狗这不怕死的,自打过了年,胆子变得越发野,敢当着众人面,就把性子耍他头上。那是性子么,那是套在自个脖子上的绳索啊,你撒一次,绳就紧一次。今儿个,水二爷就说:“狗狗这挨刀的,越来越没个规矩了。”听听,这是啥话,这是藏着刀子的话啊。水二爷眼里能揉得进沙子?

    拾粮在门板上翻来覆去的时候,南院另半边院里,水二爷照样也没睡。水二爷让一件事困住了,困了很久。女儿为啥不开怀哩?他天天盼,夜夜盼,就盼着抱孙子。可——

    关于黄羊的传闻就是在这个月末响起来的,起先说,峡里来了一群黄羊,专门跟野狼作对,偷袭野狼的后手。对黄羊,青风峡的人并不陌生。相传,青风峡最早并不叫青风峡,叫黄羊沟,这儿曾经水草茂密,灌木丛生,姊妹河终年的雪水加上温凉的气候,极适宜黄羊的生存。乾隆爷主事的时候,这儿还是一片蛮荒,除了成群的黄羊,沟里出没的,怕就是野狼,偶尔地有几头野驴,最终也死在了狼和羊的攻击下。黄羊不同于一般的羊,这羊外表很柔顺,除了个头大,腿细,角短外,跟眼下水二爷和何家养的羊近乎没啥差别。但内骨子里,这羊却有着不屈存的个性,尤其遭受狼群攻击时,更是能爆发出比狼更猛的力量。再者,黄羊总是成群结队,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一旦同伴受到伤害,整个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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