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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英英满脸是泪,哭得跟死了娘一样伤心。
“娃,咋了,咋了呀?”水二爷这才想起不该为一双靴子犯急,真是老糊涂了,天天盼,夜夜盼,盼着她回来。现在女儿就在眼前,自个竟心疼起靴子来。
“你少问!”水英英扭过脸,抽搐着肩膀说。
“嗯?你个狼吃的,偷了我的银两,我还没骂你哩,你反倒有理了?”
“谁偷了,你看见了,抓住了?”一听爹提银两,水英英猛地起身,横下个脸,一副背着牛头不认赃的样子。也难怪,她心里正拿刀绞呢,哪还有心思听爹唠叨他的银两。
水二爷一看架势,知道女儿准是受了大委屈。不委屈她能一来就躲自个屋里?不受委屈她能把两只眼睛哭成个明蛋蛋?狗娘养的仇家远,我饶不了你!水二爷压下心里的火,声音颤颤地问:“娃,你没啥事吧,你可把爹吓死了……”
水英英猛就号啕大哭,爹这一句话,说到了她的心疼处,眼里的泪噗噗的,嘴上,却仍然较着劲说:“我死了你才高兴哩。”
“胡说!”水二爷一梗脖子,感觉自个的泪也要下来。不过,一扫院里前前后后涌进来的人,当下便收起脸上的表情,装出一副当爹的威严来,问:“贼哩,拐了你偷了我银两的贼哩?”
“死了!”
水英英恶狠狠抛出一句,没等水二爷再问,一把将他搡出门:“你走,走呀,都走开!”
良久,水二爷呆愣在门外,脑子里使足了劲还是转不过弯。这世道,理咋都跑儿女们身上去了,自个做牛做马,替她们**了心,竟连问一句话的权力都没。这么大的丫头,不明不白跑出去这多天,回来,竟连一句好话都没。正生着闷气,管家老橛头走过来,悄悄说:“东家,仇家二公子骗了三小姐银子,反把小姐一个人丢在了半路上。”
“有这等事?”水二爷当下惊跳了起来,一双眼红得骇人。
等管家老橛头把打听来的消息说给他,水二爷的愤怒便像草原上腾起的烈火,要把整个院子烧着。好啊,姓仇的,我跟你没完!
他三步两步,奔回了上院:“仇家宽,把你家那个王八羔子交出来!”
仇家宽这边还正纳闷哩,弟弟家远一去无影踪,仇家上下也是一派焦急,已经派人四处打听。好在,仇家远不比水英英,打小就在外头念书,失踪半月一月的事常有,加上又是跟水家三小姐一起走的,仇家多少还能稳当点。这阵一听水英英回来了,自个弟弟却没了消息,心,立刻紧起来。可是,没容他把话问出口,老岳父的嘴巴就到了。
这一巴掌,搧得狠呐,仇家宽捂着脸,傻傻地立在那里。
关于仇家远如何把自己抛到荒郊野外,三小姐水英英至死不说,二姐夫仇家宽被父亲用同样的手段轰出水家大院的第二个后晌,父女俩又坐在了一起。水英英一脸愁闷,浑身上下没一点儿精神。这件事对她打击太重,两天了居然不吃不喝,谁要劝她吃五谷她就拿那把藏刀吓唬,弄得院里上下没一个人敢跟她搭话。水二爷更是愁眉不展,女儿是回来了,可回来的女儿不像他原先的女儿。水二爷尽管是个把钱财看得比命还要紧的土财主,但在三个女儿身上,他还是很有点人性的。好话说了一大堆,见女儿不听劝,水二爷叹了一声:“你这个娃呀,死脑筋,比你爹还糊涂。仇家是啥人,奸商!我一个二梅亏就吃够了,吃大了,你还瞎栽着脑袋往里碰。那个仇家远,压根就不是个东西!”
水英英还是不说话,任凭爹咋个说,她就是不回应一句。水二爷说乏了,说困了,说得不想说了。腾地站起来,眉毛一挑,往院子里去。走了几步,又踅回身,道:“你再这么下去,爹只有一个法子,跳河!”
水二爷的表情真实极了,一点没吓唬女儿的意思。女儿英英尽管干下了他不能容忍的事,但比起她两天不吃不喝来,那事儿就不是个事儿,望着女儿两天里迅速憔悴下去的脸,还有让泪洗刷了无数遍的眼睛,心里,比丢了全部银两还痛,还难受。他可就剩这么一个宝贝疙瘩了呀,要是她真狠上心子把自个这么作孽下去,他这个老命,活着还有啥味道?
“爹——”
水英英这才抬起头,很是伤感地唤了一声。
这一声“爹”,一下就把水二爷的心叫软了,叫化了,他再也不生女儿英英的气了。
女儿英英的气可以不生,仇家二小子的气,不能不生。当日,水二爷便打发院里他最为赏识的伙计拴五子,骑着快马去了平阳川。水二爷交待给拴五子一个任务,要他无论如何打听到仇家二公子的下落,还有,要他切切实实查一查,仇家二公子是不是真的入了共产党?
与此同时,另一件事也紧锣密鼓操办起来。仇家二公子带上银两撇下英英逃走的事提醒了水二爷,二公子是个危险人物,这危险不只是偷走了女儿英英的心,关键是,他很可能给水家带来更大的灾难。身居深山老沟的水二爷尽管一辈子与牛羊为伴,对时事,却有他独到的看法。这正是他的过人之处,他在西安城还有凉州城都有很谈得来的朋友,有些,还是眼下国民**面子上的人物。他太清楚“共产党”三个字的利害了,那可是个陷阱,一脚踩进去,可就没了回头路……
老五糊再次被召进水家大院,这一次,他受到了意想不到的礼遇。吃完喝完,水二爷问:“老五糊,那件事,你给留点心。”
老五糊抹了把嘴,故意问:“啥事?”
“你个老鬼,是不是看我抬举你了,尾巴又夹不住了?”
老五糊呵呵一笑,他知道水二爷叫他来的目的,水二爷是急着想给三女子英英寻婆家哩,只是这婆家,跟别的婆家不一样,得答应倒插门。
老五糊捻捻胡子,慢悠悠道:“难啊二爷,这峡里我都打听过了,想上门的,你看不上眼,能看上眼的,不想上门。”
“峡外呢,我又没说非要在峡里找?”水二爷情急地问。
“峡外嘛……”老五糊慢吞吞的,一副被事情难住的样子。
“五糊,你可不能起贪心,说好的,找到合适人家,先给你一石豆。事情成了,再加一石。”
“二爷……”
“就这么着,实在不成,我另找媒人!”
“二爷你别,生啥气嘛,明儿个我就到峡外。”五糊一听水二爷要另找媒人,口气立马变了,脸上也堆出一层笑。
“你个老鬼,一辈子就知道个贪!”
说完英英的事,话题又转到另一件事上,也是件大事,这件事离不开拾粮。
一提拾粮,水二爷的口气突然温和起来。
这些日子,水二爷明里暗里观察着拾粮,这娃,甭看人老实,心,细着哩。尤其是他在院里默无声息干活的那个扎实法,着实让水二爷喜欢。水二爷平生最痛恨那些做事浮皮潦草的人,院里有两个长工,就是因小事做不细让他撵走的。还有,这娃,心里有娘老子!
那天,水二爷到草滩上转了一圈,看了一转白牦牛,又到羊圈那边看了看,牛羊的安静让他烦乱的心渐渐稳下来,二道岘子那边茁壮而起的罂粟,更让他心里泛起一股子山风般的快意。进了院,还是止不住对未来日月的美好向往,脚步轻轻松松到后院,想看看三月里新添的那些个小牛犊长得咋样。无意间却瞅见,一向干活不知偷懒的拾粮圪蹴在牛圈外的草棚边,手捧着个馍发愣。水二爷到了跟前,拾粮竟然没察觉,那目光,像是被远处一根绳子牢牢牵住了般,空荡荡的,没个实落。
水二爷呔了一声,吓得拾粮一个激灵,手里的馍腾地落地下。拾粮二次捧起馍时,水二爷发现,那馍,这娃只捧着,没吃。细一问,才知这天是斩穴人来路的生日,拾粮念着爹,吃不下。
“老五糊啊,来路这日子……”水二爷想到这,感觉心被什么堵住了。
“苦。”五糊爷说。
“我知道苦。”水二爷似乎对这答案很不满,就隔着一峡口,谁苦谁不苦他难道不晓?他是想让老五糊顺着他的话头把事情往着落处说。
“能帮就帮一把吧,二爷,对了亲,就成一家人了。”五糊爷喝口茶,忽然拿一种平等的口气说。
“你这叫说话哩还是放屁哩,我说了不帮么?”水二爷被老五糊的口气激怒,他见不得给鼻子就蹬脸的那种人,今儿的五糊也真有点过,正着处不着,不着处硬要挖上三勺,明显,他是借英英的事替来路一家讨要好处。水二爷尽管心疼来路一家,但他容不得别人操纵自个。
“五糊,我可把你当个人哩,你要是再这么悠一句晃一句,这话,没喧的!”
“二爷,哪……哪呀,我不敢,不敢。”老五糊一看水二爷来了气,赶忙赔上笑脸。
“谅你也不敢!”水二爷恨恨道,“你个老狗,心里有几个道道,当我不知?说,你想咋的!”
五糊爷哟嘿嘿了一声,就把水二爷要听的一五一十给道了出来。
水二爷心里还有一个惦挂——丫头拾草的病。
这事原本是个秘密,大秘密。一年前五糊爷头一次以媒人的身份被召到水家大院时,水二爷的命蛋蛋宝儿刚刚过了一周年的祭日。宝儿是得痨病死的,后来又说是吸食了大烟,有了瘾,原指望二道岘子茁壮的罂粟能为水家带来好运,至少能让他的宝儿在世上留得时间长一点。没想世道是个不讲理的家伙,老天爷更是混蛋得要死,啥人不能收他偏收啥人。水家大院的命蛋蛋宝儿还没来得及为这个大院担负起传递香火的重任,就一命呜呼了。这事老天爷做得太绝,几乎把水二爷一闷棍打趴下了。他在上屋里死沉沉躺了大半年,原想躺死算了,结果没躺成。老天爷不收他的命,他还得继续爬起来,挣扎着活。说穿了,这大的院子还有满草滩的牲口以及他苦心种植的罂粟终究还是不能轻易地舍下。
二番爬起来后,他久长地处在欲醒更醉的昏聩状态中,找不到活下去的方向。这可不像是他水二爷的做派,青风峡上上下下谁个不知谁个不晓,他水二爷是个钢一般的汉子,人世间那么多事儿都让他轻轻一笑给顶过去了,遇土匪,吃活人,打野狼,在荒无人烟的青石岭安家立命,把哥哥水老大要休的白虎星老婆娶到自个炕上,生下三个天仙般的女儿,挣下万贯家财,哪件事儿做得不漂亮,不让人竖大拇指?独独就这件事,把他给打趴下了。兴许就应了那句古话,人世上哪有你占全的,锅头的火旺了,烟囱的烟就得断。世上真没占全的。
稀里糊涂中,就让酸茨沟的蛮婆子钻了空子。
按说水二爷是坚决不信这些的,当年他单枪匹马来到青风峡,谁都不相信他敢在青石岭住下来。青石岭是啥地方,鬼见愁啊。没想就因跟财主何大鹍赌一口气,他带着一件破皮袄牵着何大鹍赏他的一头毛驴,硬是在青石岭的山洞里爬了半年。等人们发现不对劲时,二道岘子的罂粟已开了花。再看下去,这青石岭就一天一个样,直变得不敢让人相认。就连留守在万忠台上的亲哥哥水老大也是一脸惊愕,死活不相信这荒山野岭上新起的宅子还有满沟满洼的罂粟花也会姓水。等他从哥哥水老大手里把白虎星女人娶上炕,接二连三生下大梅,二梅,英英时,水家的光景已火得不成样子,就连东沟何大鹍也在夕阳下伸直了目光,百思不得其解地纳闷儿,这水老二,使得是哪门子邪法?
按水二爷的说法,他就三个字,不信邪!什么妖啊怪的,天底下哪有那物件,就算有,他手里还有一把黑笤帚,哪儿不顺眼照准哪儿扫。包括亲哥哥水老大脸上!
没想,这次他信了。
信得还很离谱!
酸茨沟的蛮婆子向来是拿第一句话唬住人的,这点上她们做得比谁都高明,因此青风峡一带,请神禳眼或者掐捏八字净宅燎病合婚姻打响时一类的事儿,慢慢都落入了她们手中。包括一些个大户,家里不**稳,要打醮什么的,也都辞了阴阳道士专找她们。那天是个早晨,天刚麻麻儿亮,晨光很是稀薄,还未将黑夜笼罩下的青石岭涂抹过来。水二爷照例起得很早,马厩里转了一圈,又到羊棚下呆了阵,就往院外草滩上去。每天早起看看草滩是水二爷改不掉的一个习惯,无论阴晴下雨,刮风落雪,他的步子总会踩着麻生生的光儿,给熟悉的草滩送去一声问候。这么些年,草滩早已跟他的生命融在了一起,割舍不开。仿佛,那是他另一座院子,无边,无际,却又严严实实藏在心中。兴趣上来的时候,他还会半夜溜出去,鬼一样在草滩上转悠,闻着青草的气息,吸着夜晚的露水,甚至恋恋不舍地捧一把撒在草滩上风干了的牛羊粪,蛮有兴致地闻上一阵。这样他的身子就会舒坦下来,堵在心头的一些个事也会慢慢像薄雾一样驱开,那真是一个美得没法形容的时刻,这个青石岭上的老财主会像孩子一样做出些出格的举动,他会平展展躺到草滩上,瞪着天,天的确很蓝,想不到青石岭的天夜里也这么好看。“奶奶的!”水二爷会这么骂上一句,然后喜滋滋地放展身子,甚至有可能扒掉身上的衣裳和裤子,就那么无所畏惧地躺在老天爷眼皮下,带着一脸坏笑地骂:“你个老家伙,我就是爱躺在这草滩上,你能把我咋?有本事,有本事你再给我生出第二个草滩来!”
那个早晨,水二爷的心情是暗淡的,接近死沉,一点也没有恶作剧的冲动。他就像去会一个老朋友,找他说说心里话,不说堵啊。宝儿没了,命线线断了,往后,这日子还有啥奔头?可不奔,不奔由得了你?这一院的家业,一山的青草和庄稼,膘肥体壮的牛羊,交给谁?总不能白白扔了吧?麻缠,活人真是麻缠。活也由不得你,不活也由不得你,你个狗日的天爷,厉害,比老子厉害。水二爷边骂边打开院门,猛乍乍一个黑影儿就吓了他一跳。
“你个毛鬼神,站我家门上做啥?”等看清是个女人,水二爷的怒就上来了。这女人也真是,贼不像贼,匪不像匪,鬼鬼祟祟站他家院门前做啥,把人往死里吓么。
水二爷正要骂二声,女人开口了。女人一开口,水二爷奔出嘴的话就突然给噎了回去。
“这位豁家(蛮婆子对陌生人的称谓),我见你头顶青云,脚踩青风,像是一个青山顶上立得住的人。不过,青山再高高不过白云,青风再吹吹不走倒霉,你的根断了。”
“啥?!”水二爷尽管不信神啊鬼的,可神鬼的话他还是能听懂。这根是个啥,是他的痛,是水家大院最难心的事啊。
“放屁,你个毛鬼神,清时八早的,嘴里没个干净呀。”水二爷骂着,呼地关了门。直后悔起得早,把霉给撵上了。
外面一阵三才板响,这是蛮婆子的看家本领,也是她要缠你的信号,三片板板一响,你的祸或者福就到了。果然,三才板清脆的响声里,蛮婆子唱上了:
“不要你的米,不要你的面,只求为你家把烟囱开。烟囱堵,后人死,烟囱开,子孙来……”
这个蛮婆娘,胆子也忒大了,竟敢——水二爷猛地拉开门,正要一扑子扑向她,忽就见一只鹰打天空中掠过来,斜斜地一个猛刺,像要落他家屋顶上。结果没落,叫了两声,振翅飞走了。
鹰叫得有点怪。草原上的鹰很少这么叫,但它确是草原上的鹰。水二爷认得这只鹰,还给它起了个名字——鹏。水二爷的名字里就有这个字,只是很少有人叫,打他从万忠台到青风峡,就成水老二了,后来,又成了水二爷。这个字,就成了多余,水二爷只好把它送给鹰,他喜欢这只鹰,这家伙有气势,还通人情。鹏、鹏的叫起来真过瘾。
“鹏,鹏,我的鹏啊——”水二爷扑出去,要撵鹰,结果他的手让蛮婆子拽住了。
“不要你的米,不要你的面,只想替你家把烟囱开。”
“你个——”水二爷愤怒得不成样子了,大张着嘴,半天却骂不出什么来。后来他一甩手,恨恨说:“进来,霉气鬼!”
叫眼官的蛮婆子一点不在乎水二爷的态度,她像个颇有使命感的天使,轻飘飘飘到水家,要为水家消灾除难了。
禳眼了一天一夜,啥结果也没。叫眼官的蛮婆子转遍了院子,看够了水家的风景,甚至还骑着水英英的坐骑山风,到草滩上蹓跶了一圈,然后丢下一句话:“有缘再会。”走了。
走了。
一院人的惊讶中,一向行事很有主张的水二爷突然乱了方寸。嘴唇抖动着,鼻子歪着,眼睛像是长错了地儿,脸,更不像个人脸。半天,恨恨道:“遇见扫帚星了。”
一股莫名的沮丧和愤怒持续地包围了水二爷,此后很多个日子,他像个染上重病的老耄,抬不起头,睁不亮眼,话语里也少了许多力气。只要一闭眼,行踪诡异的蛮婆子眼官就横在眼前。尽管这女人啥也没做,啥也没说,但,她确实把一种叫做心病的毒药喂给了水二爷。毒啊!水二爷忍不住会在半夜里发出这么一声,声音落地处,跳出来的竟是他活生生的宝儿!
一年前那个空气里浑斥着腥臊味儿的牛后,水二爷的脚步停到了坟前。腥臊味儿是午时的一阵过雨激起的。雨来得疾,也过得快,只在眨眼之间,就把大地敲打了一遍。这地也太干了,干得都要起烟。谁说天爷不给人刁难,难就在眼面前。旱像是蛮婆子走后的某个日子开始的,天爷像是突然得了结症,也不下,也不屙,成天就知道个晒。太阳毒得不像个太阳,猛乍乍就把一地的草给晒没了。等人愣过神,四沟八山的,就全都起了火。青石岭还好点,仗着是岭顶,跟雪山近,地又是二阴地,庄稼多多少少看上去还有个样子,听说东西沟都给晒得卷了。水二爷一边高兴:“晒绝好,看你个老狗,晒绝你还说个啥?”这话是骂亲家何大鹍。两个人打年轻时交上手,恩怨就没断过,虽是结了亲家,虽是把两河的水融进了一河里,可,骂还得持续。另一个心里,却也恼,却也愁,再晒下去,绝的就不只是何家老狗,怕是他这条狗,也得汪汪了。水二爷骂着,愁着,脚步子,就到了坟上。坟是新坟,青石岭没老坟。水二爷是头一个在青石岭落脚的人,这里的一切,就因了他的年轻而年轻,因他的老耄而老耄。
坟里埋着两个人,一个,是他的老婆,当年被他哥水老大扔掉的草儿秀。一个,就是他的命蛋蛋,宝儿。
天爷晒得着火的时候,水二爷的脚步子,常常就往坟上来。来了,也不哭,也不喊,站着,站成一株树,站成一头牛,瞪个牛眼,不死地盯住坟,像是什么事一直没解开,让老婆草儿秀带到了坟里。瞪着瞪着,目光就软了,人也软了,不是树,不是牛,成了软软的风,一扑儿一扑儿的,就往坟上吹。
吹。
正吹着,就听耳边传来一阵响,三才板的响。
“不要你的米,不要你的面,只为你家把姻缘牵……”
一回首,就看见叫眼官的蛮婆子鬼一样立在他身后。
这就叫缘。事实上叫眼官的蛮婆子并不知道这座坟就是水家的,据她自个说,她是寻着一股冤气而来。她本来在通往二道岘子的山道上走着,她在找一条魂,请她来的主人是东沟的刘家。刘家的丫头突然病了,好端端的就给病了,躺炕上一个多月起不来,冷中医的中药吃下了二十副,还是不见好,这才怀疑是让乱神野鬼勾了魂。叫眼官的蛮婆子给那丫头观了相,又掐捏了八字,发现果然是这么回事,刘家丫头的魂确实丢了,丢在了荒山野岭里。叫眼官的蛮婆子很自信,拍着胸脯说能找回来。刘家便按她的说法,备齐了家当,主要就是红布,路上撒的白钱,还有若干张黄表纸,扣鬼的黑碗子她自个有,这家什跟三才板一样重要,必须随身带。天亮时分她上了路,带着刘家一家人的期望,还有整个东沟的不安和惶恐,去找魂。正午过雨飞溅敲打干焦的山土时,叫眼官的蛮婆子躺在窑洞里。窑洞是为羊倌们准备下的,却往往成了蛮婆子们躲雨和歇脚的地儿,因为长年在外,这一带的窑洞对她们来说,就跟家一样熟悉。她们甚至能在窑洞里过上十天半月,却不被人发现。当然,沿途的窑洞也是她们的中转站,一路挣来的盘缠还有物什,得靠这些窑洞藏起来,然后找机会运到酸茨沟老家去。
叫眼官的蛮婆子在窑洞里眯了个盹儿,本来还想多躺会儿,可过雨停了,她不得不起来上路。蛮婆子是不能欺骗自个的,欺骗自个就等于欺骗了神,犯戒者神力和功力会大大损伤,这碗饭也就吃不长了。就如她们从不跟主人家要米和面一样,米面的夫妻酒肉的朋友,要人家米面就等于拿走人家的一半,这种事儿做不得。盘缠和物什却是另码事,那是主人孝敬给神的,作为神的代言人,她们不能不收。神也得吃饭,她们宁可饿死穷死,也不能亏欠了神。
叫眼官的蛮婆子在过雨激起的腥尘里走出窑洞,这时候她有些茫然,四下茫茫,山野无比的空旷,世界在她眼里一片混沌,真有点蛮荒未开的滋味。魂到底在哪?她应该能把魂找回来,可她担心错走了方向。
方向对蛮婆子来说,最最重要。
方向错,凉水儿泼,方向对,满钵儿挣。
正怅望着,忽见天空中多了个物件,黑黑的,高高的,一飞儿一飞儿,朝她头顶移来。魂!叫眼官的蛮婆子脱口而叫。叫声尚未落地,一团青烟腾起,就从她身后腾起,迅速地,急切地,朝二道岘子相反的方向飘去。叫眼官的蛮婆子大叫了一声,天呀,我差点就错了方向。这一下她有了劲,腿拔得老高,脚步子窜得好快,边走边摸着怀里的黑碗子,想随时随地一黑碗把魂给扣住。
就这么着,叫眼官的蛮婆子从通往二道岘子的山道上一路追魂而来,忽然就看见了面前这座坟,还有坟边立着的豁家。
“不要你的米,不要你的面,千里路上寻烟来,但见洞中有姻缘……”
“混账!”
冷不丁让人打断怅望,水二爷一肚子的怒气全给冒了出来,就在他张口想骂第二句时,头顶上忽然一黑,一个黑影儿晃晃悠悠地遮挡了雨后钻出的太阳。
“鹏——”
水二爷颤悠悠叫了一声,
叫眼官的蛮婆子惊了好几惊,她明明望见是一团青烟么,咋给到了坟上,突地就变成了鹰?不过,她脑子就是快,还在水二爷恍惚间,手里的三才板又响了。
“天上太阳明晃晃,地里庄稼汗汪汪,要问衣路有多长,坟里还得把人葬。”
叫眼官的蛮婆子绝不是瞎唱,也就在水二爷一愣神的空,她便明了,这两座坟,必是一老一少,老者过不了四十,少者过不了二十。按坟的排向,应该属于娘儿俩。少者的坟上土还是新的,那些个被老鼠打出的洞,忽然间就让她开了天眼。
天眼一开,主意便来。
等她再次走进水家大院时,水二爷就杀鸡宰羊地招待起她来了。
叫眼官的蛮婆子那一天是一举两得,第一,她为冤气四舞的水家大院指出了一条路:给亡儿娶妻。一座孤坟守着孤儿寡母,老的闭不了眼,小的不甘心。生时没成人姻,亡后再举阴亲。第二,她告诉刘家,魂是找不回来了,也没必要找,天意。青烟幻成鹰,这丫头,心高着哩。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上辈子就是个孤魂,这辈子,还是。
一趟路禳眼掉了两家,叫眼官的蛮婆子挣得满当满回去了。走时,果真没拿一碗米,一把面。骡子上驮的,全是比面比米值钱的物什。
难题留给了水刘两家。一家的丫头要亡,救不下,冷中医也这么说,真是救不下。一家的亡儿要娶,阴亲,赶在落气前抬进门,圆房后等天亮,天一亮,一对人儿便到了一起。
那就瞌睡遇了枕头,正合适。偏不。叫眼官的蛮婆子走时,把话说得响响的:“八字不合,万万成不得,另谋。”
这一谋,就谋到了西沟来路家。西沟来路的丫头拾草也是个病秧子,按冷中医的说法,应该活不过一年。
五糊爷来来往往,说的就是这门子亲。
7
转眼间,拾粮到院里已有一月光景。这一月,拾粮过得不一般。水家跟何家不能比,长工跟短工不能比。两个财主家,各是各的使人招儿,各是各的拿人法儿。想要挣口长饭吃,拾粮就得耐住性子受。受得受不得都要受。
好在,拾粮内心里不怕这受。
月末这一天,拾粮正在草滩上放羊,羊倌有事回了家,管家老橛头让他暂时顶几天。空旷辽阔的大草滩上,拾粮正在专心致志练炮肚,炮肚是羊倌的看家本领,羊在草滩上跑起来没个野,你想拿双腿撵,非把你挣死。练好了炮肚,照准头羊一石头甩出去,乖乖的,全都回来了。拾粮看见过老羊倌甩炮肚,那准儿,一甩一个神。有天他惊见三小姐也拿着炮肚,照准山崖上的一只鹰就甩,天呀,差点就给打着。
这三小姐,在拾粮心里越来越像个魔。
拾粮模仿着老羊倌的样子,正要甩,突然就有声音说:“你妹妹拾草要嫁到水家来。”
拾粮一惊,手软软地垂下来,炮肚里的石头,愣了好几愣,“当”一声落在了草滩上。
之前,拾粮耳风里也听到些关于妹妹拾草的事,对那些个骇死人的传言,他不信。满嘴里胡吣哩,草草可是爹的心上肉,爹能那么狠心?再说,我家草草那么好,老天爷能收她?不能!
可这些日子,拾粮犹豫了,害怕了。水家大院听到的,看到的,还有隐隐感觉到的,好像都不大对劲儿。这个心细的孩子,打五糊爷领着他上路的那一刻,心里就多了几层想,他实在弄不明白,一向挑长工比挑女婿还挑得仔细挑得苛刻的水家大院,咋就会瞅上他?莫非——这下,拾粮终于信了。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跟他一起放牲口的老橛头的外甥,一个叫三猴子的半大子光棍。
“等着吧,拾粮,等你家拾草抬进院,你就有好日子过了。”
三猴子说完这句,撇下拾粮,扯开他的驴嗓子,喊破天爷一样吼起他的小桃梅来:
“正月里的桃梅花正呀月正,
我和我的小妹妹看呀花灯,
花灯一串明呀,
小妹妹散散你的心。
二月里的桃梅花呀龙抬头,
我和我的小妹妹上呀彩楼,
彩楼万丈高呀,
小妹妹小心闪坏了腰。
三月里的桃梅花三呀月三,
我和我的小妹妹上呀江南,
江南路好远呀,
小妹妹搭个火轮船。
四月里的桃梅花四月呀八,
我和我的小妹妹摘呀黄瓜,
黄瓜大的大呀,
小妹妹小的才开花。”
三猴子的声音喊得能把天裂开,拾粮耳朵里,却啥也听不见。三猴子正要扯上嗓子把小桃梅喊到五月里,拾粮猛就怪惊惊呜嚎了一声。那声呜着实子怪,不高,也不低,轰沉沉的,像是一群狼合了劲儿为同伴发悲,狼在同伴死去的时候就会发出这种闷腾腾的呜嚎。又像是一头公牛在向群狼发出攻击时的那种响,嘶哑,郁愤,却又不可阻挡,暗含着震彻天地的力量。三猴子让这一声呜震住了,嘎地收起喊,张大了嘴巴盯住拾粮。草滩也让这声呜给镇住了,瞬间没了声息,仿佛,那一声呜,能遮天蔽地。
草滩上怕的就是这声音。
猛地,三猴子看见,一向老实巴交的新长工拾粮突然学犍牛那样将眼瞪了几瞪,头美美地冲天空中牴了几下,一扬蹄子,跑了。
他丢下幸福吃草的一群羊,也不去院里说一声,就跑了。等三猴子醒过神,那瘦弱的黑影儿已消失在茫茫草滩上。
这个下午的来路心情有点好,东沟那边又死了人,事主家刚刚给他磕过头,请他去东沟斩穴。沟里一死人,斩穴人来路的心情就能好起来,他这门手艺,还没被人忘掉。东沟那些个有头有脸的人家,还在这桩事儿上记得他。斩穴人来路拿着铁锨,正要出门,院门突然就让拾粮给撞开了。
“娃,你不放羊哩么,咋?”
来路一脸惊,他被儿子拾粮突然闯回来的样子吓坏了。
“不,不啊,爹——”拾粮猛地拽住爹,沉腾腾喊了一声。
这个下午,西沟这座篱笆门掩起的小院里,真正演了一场伤心戏。来路先是左抵右挡,不让儿子把话问出来。拾粮哪里肯,双手死死地抓着爹的胳膊,就一句话:“草草是不是要嫁到青石岭?”
来路惶惶的,面对瞒了一年的儿子,有点抵挡不住了。脸色紫着,黑着,涨红着,熄灭着,一波儿一波儿地涌过浪。最终,一把推开儿子,腾地就给抱头蹲到了地上,哭扯着嗓子嚎道:“拾粮你个狠心的,你把爹往死里问哩。”
登时,拾粮清楚了,明白了,这事是真!妹妹真要嫁给已经死去的宝儿!
“草草呀——”拾粮叫喊着,扑向窑洞。窑洞门晃了几晃,拾粮一头给栽倒了。
这一天的来路家,着实子撕心裂肺。五糊爷闻讯赶来时,就见父子俩一个爬在院里,嚎天扯泪。一个,抱着炕上奄奄一息的妹妹,两股子清泪河水般流。就连傻儿老大拾羊,也躺在院子里恓恓惶惶地抹眼泪。
“做啥哩,做啥哩,你们这是做啥哩?”五糊爷想安慰,却被眼前这景儿弄得又酸心又难肠,劝着的人停下劝,陪着一家人流起泪来。
流完,五糊爷掰过拾粮的肩:“娃,你坐下,听五糊叔跟你说。”
“我不听,我谁的话也不听!”
“娃,你得听!”
到了此时,五糊爷也不想瞒谁了,事情到这份上,再瞒还能顶啥用?水家那边已发了话,改天择日拿人。水二爷把话说得很是响当,他水家要拿就活拿,死不拿。死了拿去没用,既冲不了喜,也招不了魂,他水家花钱要花个明白。
这主意真是损得很,也不知哪个挨天刀的出这损主意。把个活人抬过去,跟坟里的魂灵儿拜堂子,闹新房,还要圆满七天的房,上下见血红,最后伴着一声鸡叫,双双去坟里过日子。人世上,何时听过这等的事儿?可水二爷偏是能说出口,还要他保证来路家不翻供,一切按水家的规矩来。天爷,到了这份上,五糊爷也不捂了,不盖了,横竖就按水家的意思说出去,他自个也能解脱些。
“不呀,五糊叔——”拾粮的头重重地撞在炕沿上。
来路听见这一声,知道自己一年的努力白费了,甚至,这一辈子的奔弹,都成了空。“不活了,不活了,我快碰死吧。”
“来路!”五糊爷喝了一声。“哭哩喊哩顶用哩,不活,你给谁不活?碰死就势大了?咋就不听劝哩,好话说了一窑洞,咋个就听不进去?”
哭嚎声慢慢弱下来,目光,全都盯住了老五糊。五糊爷突然就像天爷那般伟大,一下就把这院的苦难给撑了起来。
“来路,拾粮,都听好了,话,我只说一遍,主意,最终还是你们自个拿。这人,横竖是救不下了,要救得下,谁走这一步?青石岭那头,你们不嫁,嫁的人多,排队哩,挤门哩,你们想好了,错过这个门,可就没这个店,我五糊,一辈子不做亏心事,话搁到明处,事摆到理处,想想,多想想,想好了,回头给我个话。”
说完,急不可待地,往外扑,生怕再蹲下去,自个就要先反悔。
唰一下,静了,真静了。
绝望的静中,炕上死睡着的拾草仿佛扑腾了两下,猫似的,冲拾粮发出一声弱小的叫……
拾草得的是怪病。三年前娃还好好儿的,水灵灵一张脸,谁看了也说俊俏。这个家,就因了这张俊俏的脸,一下生动了。三个光棍合着奏出的无奈,让这一汪儿水一漾,变成了活生生的浪朵儿。都说来路有福气,养下个好闺女,长大了,准是一棵摇钱树。来路自个也信,摇不摇钱的他且不管,屋里有了草草,这暖暖的气息,香喷喷的味儿,都让人觉得这才像个家。谁知,突然的一场横祸,就把这窑洞里的美好和宁静给打破了,打碎了。
三年前一个太阳很毒的正午,丫头拾草按爹的嘱咐,去东沟桥头三野地锄豆子。三野地是东沟财主何大鹍的祖传地,何大鹍念在来路给他爹斩过一口好穴,让老何家风水不断,就在地里给来路踩出五步,算是赠了他。来路靠着这五步地,种些豆子或山药,也算个贴补。最好的时候,还收过一石粮,这可不是个小数字,值一个短工一年的工钱哩。来路很感激何大鹍,对这五步地看得格外重,从不许地里有个草星儿。豆花开败豆秧儿疯长的时候,天降了一场透雨,把满山遍野的豆麦淋得绿油油的,谁都相信这是一个大丰收的年景。来路更是不敢懈怠,天天催着拾草去地里看,说豆长草也长,草欺豆儿荒。
湛蓝湛蓝的天空下,十一岁的拾草手拿铲子,站在绿油油的豆地里。六月的青风峡是它一年里最美的时节,绿色从四面涌来,将峡谷染得跟仙境一般,那些被阳光和雨露召唤出来的各色山花,更是山鸟一般鲜活着人们的眼睛。十一岁的拾草被这满眼的秀色牢牢抓住了,这个自小没娘的孩子,生来却对花啊草的有一种同影相怜之情。往往,她会站在叫不出名的山花面前,眼里溢着荧荧的光儿,心儿扑扑的,恨不得将这些脆弱而娇嫩的生命搂在怀里。这个正午,她更是表现出少有的痴,甚至有点舍不得拿手里的铲子冲那些雨后冒出的新芽儿下手。她在地里弯腰锄一阵,就会抑制不住地仰起裹在红头巾里的那张嫩脸,水扑扑儿的目光一跳一跳地扑向远山峻岭处。
突地,山顶上跃出一点一点的白。那白像是有人藏在山后甩出来,甩到这一山的绿中,霎时便让山变了颜色,也让山坡下的人变了心境。果真,拾草的眼让那白抓住了,那白带着生动,带着俏皮,来了就往绿深处扑,就往绿怀里钻,就要把绿变成自己的。拾草连惊了几眼,就发现山巅早已不是刚才的山巅,山巅让那连成片的白搅得流动了起来。
拾草盼着的时候终于到了。
还未等羊倌三憨爷显出身,拾草双手已卷成喇叭,冲山巅喊:“桃梅,三憨爷,桃梅——”
羊们惊讶地眯起眼,冲山坡下望,见是十一岁的拾草,甜甜地一咧嘴,吃草去了。
白的尽头,山巅跟天的连接处,羊倌三憨爷最后一个跃出来。这是个一辈子跟在羊后头的人,仿佛,他是羊群中最老的那只羊。人刚显张脸,唱声,已滚到了山底下。果真是桃梅:
“五月里的桃梅花五呀端阳,
我和我的小妹妹过呀端阳,
雄黄高升上呀,
小妹妹边喝边喧谎。
六月里的桃梅花热呀难当,
我和我的小妹妹缝呀衣裳,
缝外蓝单衫呀,
小妹妹小妹快穿上。
山坡下,豆地里,十一岁的拾草早已按捺不住,接上嗓子,就唱:
七月里的桃梅花七呀月七,
天上的那个牛郎会呀会织女,
牛郎在河东呀,
小妹妹织女在河西。
八月里的桃梅花月呀正圆,
我和我的小妹妹把月呀赏,
月儿实好看呀,
小妹妹我陪着你看……”
“拾草——”
“三憨爷——”
一老一少,隔着山坡打起了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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