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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八 (第3/3页)

配除了源于她不能与他并肩辉煌的不足,还源自,他并不爱她。

    至少,他见她,眼中何时有群星闪烁。

    她年少时酷爱告解,总觉得自己麻烦一箩筐,可是当真有了不可告解的心事时,那些可告解之事放眼望去,不过是少女心事,而此不可告解之事,才真正是一生之隐蔽苦楚。

    那苦,名为深爱入了膏肓的相思。

    言颂回到家,莫名其妙地,就病了。她做了许多梦,每一场梦都在如天一般蓝的河畔,小小的机器人在稻田中笨拙地行走,每一个机器人都走到她的身边,递给她一张纸条,纸条上说,我是爱你的啊。

    我是爱你的啊。

    自以为得了相思之疾的姑娘一觉从虚幻中醒来,望着现实历历,只觉心中枯索惨淡至极,中药西药胡乱吃了几口,就又沉沉睡去。

    又过几天,送去医院,倒并非是什么相思病,而是比相思病更难解的疑难杂症,阿衡蹙着眉头半天,一生未被病痛难倒的温院士叹了口气。

    那样病不止让女儿肌肉萎缩,站立不稳,也让她花儿般的年纪,却如骷髅,不再美丽。她为女儿重新披上了白衣,两鬓灰白之时再次回到研究院。而言希则四处奔走,游历世界,只为找到昌明之医术,救治小女。

    言颂的未婚夫不过是个普通人,普通人只能过锦上添花,却不能经大起大落,自然也是着急退了婚。

    言颂有一阵子精神极好,坐起来颤巍巍地描眉画眼,她如老媪一般行动不便,画得并不好看,可是涂了口红,端正地坐好,问言希:“爸爸,我好不好看?”

    言希便笑,抚摸着女儿的脑袋,用清澈温暖、充满慈爱的眼神看着她。他说:“好看,和你妈妈一样好看。”

    言颂呼了一口气,说:“那我就放心了。妈妈那么那么好看,我和她一样好看呀,这可真好。”

    言齐、言净兄弟轮流守在言颂窗前,他们如同对待幼时的她,为她念有趣的书,告诉她窗外新开的花叫什么名字。

    言颂忽有一日照镜子,就瞧见自个儿头发灰了,病痛压身,苦熬不住,便坐在床边,轻轻趴在爸爸耳边开口:“爸爸,笨笨难受呢,放笨笨走吧。”

    言希自女儿生病,没掉一滴眼泪,这会儿胡乱劝她几句,便压不住了,几步快走出了病房,坐在门口,号啕大哭起来。

    阿衡自女儿生了病,一直泡在研究院,只在傍晚定时看望女儿,今日匆匆而来,瞧见丈夫坐在门口咽泪,蹙了蹙眉毛,含着泪抱着他,轻声道:“没事儿的,言希,有我呢,笨笨没事儿。”

    她如无事人一样,喂女儿吃饭,与女儿温柔谈笑,还给她梳了个漂亮的辫子,行动举止如往常一样不疾不徐,临走时,她背对她,声音坚定:“你是你们兄弟三人里面最不省心的孩子,出生时我疼了整整二十四个小时,这份债没有妈妈会计较,但我计较,我要你还;你幼时挑食,只喝母乳,俗语说一滴母乳一滴血,这份债我要你还;你小时候是个小胖子,走不动路的时候我宠你溺你背着你走,你那时节问我累不累,我说不累,你问我要不要报答我,我说妈妈不要。那些统统都是骗你的,妈妈也会累,妈妈要你报答。你欠我的统统还给我,莫要想着下辈子才还,下辈子我不是我,你不是你,皆是空话。”

    言颂喉头哽了哽:“可是,妈妈,我不知道还能做几天你的女儿。”

    阿衡眼圈红了,深吸一口气,轻轻说道:“再给我一个月,就一个月,再多熬一个月。”

    言颂把脸伏在膝盖之间,一低头,泪就落了,她说,好呀,妈妈。

    再疼也熬着?

    好呀,妈妈。

    【六】

    言颂作为小白鼠,被送到了母亲的研究院,阿衡说:“这是将死之人,得了万人也难见一例的怪疾,请各位施展医术,治好了我替她给大家磕头,治不好了我背她回家。”

    研究所中众医师从未听温院士说过这样肺腑衷言,且似乎无了退路,只剩决心。

    言颂一个月后活了下来,她的母亲找着病根,医好了她。病说是从遗传中来,阿衡略思索,便知道了,这病来自她曾经重病过一场的丈夫。女儿之疾之所以比丈夫难治,是因为她有了弃生的心。

    阿衡狠狠地打了女儿一巴掌,她说:“无论你为了谁,如此畏难怯惧,苛待自己,都是你的错。我和你爸爸盼了十余年才盼来一个女儿,心肝明珠一样宠大,你咳嗽一下你爸爸都心疼,他天性向往自由,可去哪里第一件事就是给你买衣服、买玩具,被你束缚住还心甘情愿,后来听说病根从他来,坐在沙发上半晌没说话,他素来不是爱哭的人,为了自己带给你病痛又哭了一大场,头发都白了一半。你年纪小,只当一场执念就是天荒地老,可又偏偏少了勇气,做起懦夫来,作践自己,也作践我同你爸爸。我们夫妻俩年少时便相依为命,算起来也是两个人一颗心一条命,随你作践也无妨。可是你如此年轻,为什么就如此轻视人生?”

    言颂抱着阿衡,哭着说:“妈妈我错了。”

    阿衡说:“你现在也不必回家,我和你爸爸暂时都不想再瞧见你。反正天长地远,你不妨看看世界究竟是什么模样。”

    言颂离开了家,看了阿尔卑斯山上的白雪,读了大英博物馆的古书,她站在欧洲的一个海港之上眺望不舍昼夜奔流的海水,也坐在日本的新干线上听四月樱花落下的声音,她结识了许多平凡的朋友,终于知晓平凡不是无能的代名词,平凡也能有趣,将一粥一饭入味三分。她终于明白,当年的宋延是因为知晓了世界与自然的奥妙,才能如此安定平和,是她用无知与戾气把他逼入了只得放弃她的绝境。

    她终于释怀,用手机拨通了当初的电话,无论他是与杜瑞还是旁人结婚,她都欠他一句“对不起”。但是她猜想接电话的也许已经不是他,毕竟过了这么多年,可是接通了的电话对面只是一种长久的沉默,言颂听着那种压抑而断续的呼吸声,疑惑自己似乎听到了悲伤和慌张。宋延不是这样的人,他一向自信而豁达,如先秦孔子之徒曾子,有着“穿着轻薄春服,在沂水河畔沐浴,在高坡展臂吹风,一路唱着歌而回”的理想和风度,大抵不会如此,只是她听错了吧。

    她停顿了,而后开口:“是阿延吗?”

    对方依旧没有说话,也并没有挂断电话。

    言颂心中却因此确定是他,竟羞愧得不能自已,之后,才小声道:“阿延,对不起。”

    她为当年自己不负责任的放弃而道歉。

    电话那头,当年只是初初恋爱的少年,如今却是成熟稳重的男人。

    他开口,简洁而沙哑:“一千八百零五十。”

    言颂诧异:“什么?”

    那边的人窒了窒,许久才轻轻叹息:“我说等你几日,之后每天都在想,过几日,你才能改变主意。过了几天你没回来便又等了几天,起初没察觉,刚刚不经意算了算,这许多个几天已经一千八百零五十天。”

    他如此轻描淡写,言颂先懵逼,随后又哭成傻逼。

    【七】

    她跟爸爸打电话说:“我又恋爱啦。”

    爸爸跟她说:“换了人啦。”

    她握着一双如玉的手,微微微笑:“还是那一个呀。”

    言希睁大眼睛,迷迷糊糊想着,还是哪一个呀,他问阿衡,阿衡把灰白的头发靠近逐渐松弛的长颈。

    他们在一起半辈子,阿衡笑了,亲了亲不知何时爬满皱纹的俊颜,轻道,那不重要。

    只要本心还在,那些在的不在的,守在原地的还是离开的,都不重要。

    你真正需要什么,只有你知道。

    【八】

    言颂曾问宋延:“你当年为什么那么随意就答应了那封表白信?”

    宋延说:“你在情书里说,‘言颂,你看,春天来了,风清爽而不黏人,麻雀虽灰扑扑但也胖乎乎的,草变绿了花儿结了苞,大家脸上挂着平和的笑意。’你看着我,让我觉得,如果拒绝了你,风会停,麻雀也会变瘦。”

    言颂窘迫:“那是别人告诉我的话。”

    宋延说:“我初读大学时,别人告诉我,哲学院的言颂很有名。”

    “是因为言颂有很出名的爸爸妈妈和哥哥吧。”言颂笑了,如今却只剩释然,释然面对自己是平凡人的模样,也释然放过自己。

    宋延讶异:“他们告诉我,哲学院有一个秀美得像一幅画的姑娘,她的眼睛会发光。因为热爱助人,又不与人争强斗狠,所以特别招人喜欢。后来,他们还曾拉我去偷偷看你。”

    言颂吃惊极了,从没有人跟她说过这样的话。

    她几时也是别人眼中仰慕的对象。

    她说:“那你那天……”

    宋延微微笑了:“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问我,从不吃辣的我那天为什么会出现在满是辛辣的小摊前。所以,你会不会写情书,情书写给谁,情书里说了些什么,又有什么关系。”

    “阿延,为什么没有主动找我?”

    “我怕你再告诉我,你要分手。拒绝一次,我骗自己这是假的。拒绝两次,我却不知如何挽回。毕竟,你是个优秀又开朗的姑娘,喜欢你的男孩有很多,从理性的角度,我想让你有更好的选择,可是从私人的角度,又不愿意放你离去,所以一直犹豫僵持在原地,自欺欺人,仿佛时间永远停止在我们还是情侣的那一日。”

    言颂心中竟酸涩难忍,她知道自己大概真的误会了什么。爱上谁,谁便是那个眼中最优秀的人,饶是他在旁人眼中如何,竟都是没有什么干系了。

    她耿耿于怀的只是外人的目光。

    言颂擦去眼泪,深吸一口气:“阿延,为什么没有选择名模杜瑞,那是个极出色的姑娘。”

    宋延说:“杜瑞是我君子之交的友人,记者李维斯问我,她是个大家公认的好姑娘,同她的婚期是否是真。我告诉他,我有了女朋友,她也是个好姑娘。我没有理由为了别的好姑娘而舍弃自己的好姑娘。”

    毕竟,好姑娘很多很多,我喜欢的好姑娘,却只有那一个。

    【九】

    言家小女订婚时,双方父母才初初见面。

    阿衡说:“宋延妈妈,你好。”

    宋延妈妈两眼发光,害羞地躲在丈夫背后,探出头,看着昔日仰慕的女神:“温学姐你好,我姓阮。”

    言先生说:“宋先生,你好。”

    宋延爸爸淡淡一笑:“言先生,你好。不过,我不姓宋。”

    嗯。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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