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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大昭卷•谢侯 (第2/3页)
好听,奇倒奇了,可你讲得糊涂,让人没头脑。”
黑影倒也不沮丧。她做人时应也是个活泼的话痨,这会儿,显然也说出了几分兴致,“那便再讲一个年轻姑娘都爱听的侠女的故事。
“这个侠女,年轻的时候,大约十五六岁那会儿,过了一段颠沛流离的日子后,因一时不备,被人贩子卖到了楚国的妓坊。妓坊的主人,人唤林九娘,绝色。她腰肢柔软,是个百国出名的舞姬,不过二十出头,气派却十分足。她时常接到邀请,带着香车美人到各国献艺,诸侯们爱她温柔懂事能下腰,所到之处,倒都得到十分的礼遇。
“侠女姓姜,穷苦人家不惯取名的,她在家中行二,人便称姜二丫。二丫觉得二丫真难听,入了此处,便只自称‘姜二’。姜二容貌一般,腰又十分硬,故而只做了个下等姬,到诸侯处献艺如何都轮不到她,只能挣个下等的皮肉钱。她平素有个相好,是齐国的农人,农闲时到邻国寻些气力活糊口,待她还算不差,总不至打骂,宽余时还给她几个钱买长寿果吃。姜二不喜欢涂脂抹粉,只嗜吃果子,有些闲钱也都买了吃头,故而容貌并不怎么修饰,益发显得粗鄙,到最后,也就只有这农人肯光顾她。农人道,日后攒些钱,便为她赎身,讨回家做个知冷热的婆娘。
“她一听这话,就笑眯眯的。她觉得这话啊,怪叫人害羞的,但是,真的是让人忍不住微笑。唉,山君莫笑,本不欲说己事,分明是真,听着却像骗人的,只是说着说着便漏嘴了,这侠女姜二其实便是年轻时候的我。
“姜二,不,是我在堂馆中静静地等着,直到有一天,全城戒备。大家纷纷说着,楚王要来打猎巡游了。郡守急急召了林九娘献艺。我们所在的城池是齐楚交界,并不大,唯有林九娘的堂馆最有名。听闻楚王还带了许多侍卫,妓馆人手便不大够了,我也在应召之列,到时便凑个数,陪末等侍卫吃酒。
“林九娘与楚王关系匪浅,每年中总有一月住在楚王宫献艺。故而楚国一行到来,看到她前来侍奉,倒也算欢愉。楚王是天子幼弟,年纪不大,却雄才大略,小小年纪,已吞并了邻国齐。齐王谋逆,一年之前,齐王并同王后、世子、郡主先后一起见了佛祖。
“楚王下榻郡守府邸,我等伶人日日进出,却发现周遭布兵一日比一日重,可是,很快地,这些人又都不见了,周遭的小贩却多了起来。细细一看,这些小贩中俨然就隐藏着那些我夜间陪同的下等侍卫。
“楚王似乎在等着什么人,他耐心十足,陪这个人玩游戏,断然不是此前郡守所说,来此处只是为了打猎消遣。
“等了约有四五日,我记得那一晚,歌舞升平,林九娘的舞技高超,手捧宫灯,不过旋手翘腿,那灯便飘飘忽忽飞了天,又晃晃荡荡落了玉手,让人看得目不暇接,只博得满堂喝彩。
“我身旁坐着的男子肌肉紧绷,十分警惕地望着四周,我佯装不知,只一杯一杯劝他喝酒,还被他推了一把,瞧他形容,似是十分厌烦,并无一点吃酒看舞的兴致。
“约莫到了子时,已是曲终人疲的时候,须臾,堂外涌来不知数的黑衣男子,手持刀剑,气势汹汹地朝着楚王而去。他们人虽不少,武艺也非凡,但显然是敌不过楚王这几日的伪装,不过一时片刻,郡守府外那些小贩便会冲进来,这些黑衣人定然无一生还。
“黑衣人的首领有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睛。我看了他一会儿,心中竟十分不忍。他把剑指向了楚王,我眼风却带到那些即将从楚王身后的屏风内涌入的侍卫,头脑一热,竟冲在了他的剑前,他的剑尖正指着我。那双漂亮的眼睛有些愕然,也有些不知所措,可是他透过我看到我身后的楚王,眼神终究变得冰冷起来。他将剑刺入了我的胸口,我痛得眼泪一瞬间就掉下来了,却只能用口型一遍遍告诉他:危险,快走。
“他似乎听懂了,带着他的那些残兵迅速撤离,可依旧碰到了那些为他而设的埋伏。我昏迷前看着他的身影奋力搏杀,我希望他走得再远一点,越来越远。这里,真的很危险。
“等我醒来的时候,却看到了楚王。我不敢看他,只是磕着头。楚王问我想要什么。他把我当成了救命恩人。
“我年少时有过很多梦想,不怕山君笑话,在我比这会儿还小的时候,还曾想过嫁给百国闻名的美人谢小侯呢。试问哪个少女不怀春,谁又想像个烂泥过这样污糟的日子?我理直气壮地说想留在大王身边,做个……做个……
“我本来想说做个婢女,楚王一双桃花眼却含笑道:‘本王素来知恩图报,你便做个姬妾吧。’
“那会儿,我得为我的机智喝彩。我说我要一个纳妾礼。楚王依旧笑,他说着改日,可眼中充满轻蔑。
“这世上最下贱的妓女,向王讨要婚礼。
“我留在了他的身边,在郡守府邸最偏远的地方安心住下,养着病,耐心地等着婚礼。
“我没有忘记齐国的农人,可如今到了秋收的季节,他又忙了起来,想必已然忘了我。
“我的第一个男人是个丑陋的老人。林九娘打了我三天,关了我三个月。我出来的时候瘦得可以瞧见骨头,那个老人因我不听话,便拽住我的头发往墙上碰。我看到了很多血,我麻木地失去了我的贞操。
“我还等什么?我孤独地等着有朝一日,而这一日悄然到了。
“我搬到新住处的时候,在枯井旁,一人高的荒草丛中,捡到了一个黑衣人,他蒙着面,闭着眼,想翻越一道墙,却受了重伤。他像一只被捕获的小鸟,灰扑扑的,接近死亡。
“我扯开了那层面罩,却觉得小鸟一瞬间变成了耀眼的凤凰。
“如果那个传闻中的谢小侯艳绝百国,想必也就只能生成这副模样。
“我打小就喜欢好看的东西,母亲总笑骂我是好色之徒。这等美色,我看傻了眼。然后,我就开始笑眯眯的。
“山君,我知道你又觉得莫名其妙了,可是,瞧见那样好看的人,我就总会错觉,之前的一切丑陋、肮脏都不重要了。所以,我得再笑一笑。我小时候特别爱哭,结果把自己哭得十分晦气,仔细想想,人生短短几十年,本就过不了几天好日子,干吗不笑?干吗不哄哄自己?
“我身边没有侍女,那园子破败,除了送饭,素来无人来。于是我便留在孤宅里专心养黑衣人。天冷了,我给他盖几层茅,天暖了,我就把窗子支起来,坐在他身旁陪他晒太阳。可是,阳光不及他明亮。
“楚王是不大理会我的,因为据说他的敌人尽诛,那些黑衣人悉数落网,他真正有了兴致去打猎。之前我挨了一剑,郡守夫人送来很多药材,我都喂给了我的凤凰。他可得赶紧复苏,不然天渐渐变冷了,我这里没有布料为他缝一件厚衣裳。
“有时候,我希望他快点醒,这样我就放他走得远远的,待他日后有出息了,也许会说年少时遇到一个英姿飒爽、古道热肠的侠女,我一定也觉得光荣;有时候,转念又想,其实他养久了病,眉来眼去,会不会就喜欢上我这样一个好姑娘呢?然后我就从良,当个美男子的好妻子,和当侠女一样,也不赖。
“他在我的浮想联翩中睁开眼睛,那双眼很干净,很清澈,我可以看到在他的眼中,有个特别平凡的女子。我愀然地看着他,愀然地挽手行了个齐礼,轻声道:‘公子若不介意,请随我来。’
“人贵有自知之明,我迅速回到现实,为自己的后一个想法羞愧害臊。
“他又是那副愕然的表情,随后却带了些不易察觉的疏离。我把凤凰带到了四下无人的破墙下,我说:‘楚王不日将归,公子翻墙,速去。’
“他果真翻过了墙,我怅然地看着布满青苔的墙。不一会儿,他又甩过一条长长的藤结,像是刚编的。他在墙外说:‘走。’
“我安静地看了会儿藤结,眯着眼,叉着腰,看了好大一会儿。那天,日头可不小,我拔了很多草,把藤结堆砌得深深的,谁也瞧不出来。
“山君,我在做什么?我只是为自己留个念想。你幼时端午吃粽子吗?平素吃不到吧?那个粽子就是期待端午到来的念想,而念想只是个开心的念头。念头藏着就够了,所以,我其实什么都没做。然后,我就转身走了。
“第二日,楚王果然满载而归,他兴致极高,饮了好几碗鹿血酒。他有下僚爱逗趣,只道:‘王心腹大患尽除,虎龙之威岂是江东小儿可犯?如今又猎得新豹,听闻后园尚有新姬,不如纳之,也算凑成连连喜事。’
“楚王为人勇武,又喜逢迎,有殷纣之风。我虽不是狐狸精的材料,但我有锦上添花之能。
“下臣起哄,楚王喝酒上了头,笑道:‘那妓坊女子前些日子问本王要一个礼,方肯应允,本王素来是仁厚知恩之人,便把她带上来,行这一礼。’
“我被婢女戏弄,涂了满脸的胭脂,披了件淡红色的袍子就算新衣了,却并无盖头。她们簇拥着我到了楚王身旁,楚王身后是一个大大的铁笼,笼中是新猎之兽,凶猛非常,咆哮时似地动。
“‘姬,你姓甚?’楚王提着宝剑懒洋洋地指着我问。
“‘姜。’
“‘姬,前可有婚配?’
“‘有。’
“‘姬,为何不嫁?’
“‘阴阳相隔。’
“‘姬,可想要盖头?’
“‘甚想。’
“我不知自己的哪一句话欢愉了楚王,他哈哈大笑起来,掏出随身拭剑的白巾,扔到了铁笼中,然后把剑扔到我面前,道:‘豹血染色,犹胜沅陵朱。’
“沅陵是产朱砂之地,他的意思颇是明显,他让我杀了豹子,用豹血染一条盖头来戴。多少楚臣哄堂大笑,还有什么比此事更可笑?一个急功近利的妓女要靠牺牲生命的代价去搏杀后半生的荣华富贵,见她惊吓,岂不欢愉?见她惶然跌倒,哭爹喊娘,岂不欢愉?
“他们等着看我的丑态,一个下等人的丑态。我低头拾剑,那剑十分重,一时间,弯腰垮背之态又逗笑了许多楚人。我双手抱着剑,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向铁笼,兽一吼,我吓得打了个激灵,楚人又笑。我看着兽轻蔑地俯视我,看它发自内心地嘲笑我、厌恶我,楚人笑得几乎打跌。我知道我这区区侠女瘦骨伶仃,我知道我咳嗽起来的样子有些滑稽,可是,我必须大声咳嗽,掩饰心内那个吓得半死的可怜虫。
“我握住了剑柄,刺入了那豹子的心脏。
“四周终于安静。
“他们终于,不再笑了。
“盖头殷红。
“山君猜我当时在想什么?我在心里唱‘力拔山兮气盖世’,我觉得自己力气挺大的。
“那一晚,我扶着酩酊大醉的楚王入了洞房。他已不省人事,却对我有了那么几分赞赏,允许我随身伺候他,摆摆手,便让其他随侍的宫人去了。
“我一辈子只有这么一次机会。
“我掏出了随身带着的匕首,刺入了他的喉管,就像对着刚刚那头豹子。
“我看到他瞬间睁开的双眼,他不敢置信,是啊,他怎敢相信自己会死于妇人之手?
“他挣扎着问我是谁,我趴在他的耳边唤了三个字。
“他睁大涣散的双目,无力地垂下双手,不再动弹。
“我知道自己大概也活不久了。我拔出匕首,把被子盖在楚王的尸体上,就躬身退了出去。侍卫不察,以为楚王熟睡,并未生疑。
“染着兽血的盖头被我留在了尸体之侧。我一直想要一块盖头,我曾经无数次想过,我那身着红袍、发束金冠的夫君挑起这块盖头的时候,我一定要清清楚楚看着他,和他从此长长久久在一起,然后有了孩儿,我教我的孩子读书,他便教他懂得世间道理。若我有妇人之仁,宠坏了孩子,他也许还会连我和孩子一起训斥。无论什么时候,只要能一直瞧着他,我想我会一直微笑。
“可是现在,并不能了。
“我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回到了那条藤结旁。我跪在那里,扒开了草,看见它晃晃荡荡的,就像有着鲜活的生命。
“我一点一点地往下拉着,小心翼翼,大气不敢出,似乎享受着秋后刑前的最后一顿热乎饭,明明知道结局,却因为留着一丝奢望,不肯就此看开。
“然后,长长的藤结就顺着滑润的月光从墙外掉落墙内。它们蜷缩一团,安安静静地,生命便停止了。
“我拿袖子揉了揉困乏的眼,有些无奈地笑了,然后就抱膝坐在了那里。
“这世界深切地空旷,深切地寂寞。我觉得它太大了。
“故而,纵有传奇,也匀不到我这里。
“所以,你瞧,山君,女孩儿幼时看那许多才子佳人的故事又有什么好处?你道你就是那个佳人吗?这其实本是个笑话。
“我并没有逃走,因为我逃出去了也会被抓回来。我只能迎向我最后的命运。我劝慰自己,这样,死也死得英雄点。我杀了王,定有后人为我列传,倘使逃了,这故事大打折扣,反倒没了壮烈感。
“第二日,自然事发,楚王幕僚拿着尖刀,就要刺入我的胸口,百国闻名的云相却带着天子旨意来了。
“云相道自己一直暗查齐王一家谋逆之事,发现竟是楚国从中作祟,真乃旷古未闻之冤案,天子细思,愤怒之外,都觉荒唐,命云相带王军速拿楚王。
“可现在问题来了,楚王被我干掉了。
“云相问:‘你是何人?’
“我恭谨地回答:‘昔日齐宫人,深受王后恩。’
“‘可认识谢良辰?’
“‘诸侯威仪,下等贱籍,不得见。’
“云相没说什么,楚王死了,前事皆断了线索,除非齐王家的死人重新现身申冤,否则我这等杂碎也就注定成不了荆轲之流。顺理成章地,我被投入了天狱中。
“其实,何谓侠?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不用与世人辩论因由,爽了便是,杀了便是。
“我在狱中过得倒神清气爽。我啃着指甲,一日日看着自己的头发油腻腻的,变成一坨,听着身边狱友的怪叫哭喊,便觉得自己安全极了,此处才是我这等肮脏之人该留之地。等我腐烂了,反而不必伪装自己活得很好了。
“这一次,我在狱中三年。
“后来,谢小侯爷大败四国,带着侯上侯的封号回来了,大昭之内,还有谁此时此刻比他名头更响?连我这等牢笼中人都有所耳闻。狱卒说话也挺闹心的,开口就是,这个长得好看的小白脸又打败了谁谁,谁谁又要把女儿、妹子许配给他了,小白脸要不是长得好看,能有这等艳福?完全忽略了小白脸打败了谁谁也得花个几年几月几日。它不是这么回事儿,不是谁脸白,上战场就能照瞎敌人的眼。
“随行谢良辰身旁的是个美娇娘,这女子据说是被齐臣护着,一直未死的齐国郡主成泠,谢良辰的未婚妻。
“过了两日,我却被提出了天狱。
“因为,出了一件挺扯淡的事儿。
“这厢谢侯进太平都还没热闹完,那厢就有人击登闻鼓,哭着闹着说自己才是齐郡主,谢小侯带回的那个是假的。
“话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她说自己与齐国七大夫之首的秦谊自幼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哪晓得谢小侯横插一脚。她说齐王夫妇同世子死了之后,她便被秦谊藏到了农家之中,故而如今一身破衣寒絮,状若村姑,而熬到如今,也只是为了好好活着,夺回齐国,另寻宗室之子立嗣,以慰父母在天之灵。
“此言一出,满朝上下登时被震到了。这话也许还真有那么点可信度。为什么呢?因为成泠同秦谊自幼青梅竹马是真的,成泠长得不起眼也是真的,与成泠的婚事是谢小侯主动提的更是真的,而最关键的是,若这世上真有这么一个胆大滔天的姑娘假冒郡主,她最想要的是什么?必须是谢小侯这么一个有钱有势又有才有色的好情郎啊。要什么齐国?!这么大块地儿,陛下多少儿子还没安置,时过境迁,还轮得到你一个郡主吗?
“最蠢的话也许才是最真的,这帮人精深以为然。太后娘娘召见了这姑娘,眯着眼,话给得也含糊:‘瞧着是有那么点像,可又有那么点不像。’
“娘娘,不带这么玩的啊,娘娘!什么叫有点像又有点不像?
“昔日齐宫人全被楚王屠尽,没有人证,天子也是聪慧,福至心灵,想起了水牢里的缺心眼贼大胆正巧是齐国资深宫人,对,他老人家说的就是我,但外面的人这么唤我,我是不大承认的。谁他娘的缺心眼了?谁他娘的贼大胆了?太欺负人了。
“眼前的两个郡主长得都是不差的,皆是肤白貌美的姑娘。谢良辰一身紫袍,束着金冠,就站在那儿,漂亮挺拔得险些晒伤我的眼。我暗地里瞅了他一眼,有些瑟缩地轻轻捏死刚从囚服里钻出的虱子,想要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一些。天子在那儿道,那贼子认一认。我心中有羞又有火,被阳光晒得眯着眼,揣着双手走了过去。
“你们行,你们上,齐郡主好歹也是宗室挂着名的姑娘,每年也要入京请安几回的,也就过了他娘的区区五年,怎么就能认不出来了?还有那个未婚夫,外面说起来都是为了成泠守身如玉,至死不渝了,就这么个至死不渝法儿?
“坊间传闻,谢良辰有脸盲症,真不是个玩笑。我救过他,他大概早忘了吧?
“我看了看两个郡主,转了转脑子,便上前一步,垂首问谢良辰:‘敢问侯爷,您更欢喜哪位郡主?’
“满殿人被我弄蒙了。
“谢良辰十分安静,眼也没瞧那两个姑娘,只是用他那双清冷的眼睛瞅我。他鼻梁高高的,侧脸十分白皙干净。过了会儿,他十分厌恶地瞧着我,冷道:‘姑娘问我呢?’
“我张了张嘴,一时想不出,过了一会儿,才温声细语道:‘郡主年幼便遭逢大难,容貌历经沧桑,一时变了也是有的。但是,郡主年幼时,先王后曾在她肩上点了一颗守宫砂,若有此物,便是郡主娘娘。’
“当时,我其实为我的机智深深拜服,心中高高地扬起调子,深切地唱起了齐国上阵曲。感谢我的国培育了我,把我培育得这么聪慧可人。
“结果证实,后面出来的那个姑娘,才是齐郡主。我看谢小侯脸色并不好看,我有点心虚,也有点懊恼。他都带着另一个回来了,不管真假,理应更中意那个,我让看守宫砂,这不得罪人吗?齐郡主出现后,陈情剖理,众人皆知道了齐王冤情。谢良辰今非昔比,天子为齐王、谢老侯昭雪昭得很爽快。后郡主心慈,为我求情,我便贬入谢侯府,做了一个罪奴,在后厨帮工。
“据说谢小侯谢良辰幼时十分顽皮,哪儿人多便爱往哪儿钻,可如今,遭逢岳家、己家巨变,竟变得十分沉默,不大爱见人了,整日便关在书房中,处理封邑政务,连新娶的美娇娘都顾不上。
“我从没有出过厨肆,过得浑浑噩噩的。后一日,丫鬟们犯懒,便央我给谢良辰送夜宵,据说他是从来不吃的,据说他并没有吃夜宵的习惯,是从来不吃的,但让人每日都做了送到书房。
“粥是肉粥,可是肉片太厚,依照我往日买的谢小侯秘辛,他少年时候,吃东西十分细致,并不喜欢大块的东西。这侯府重新立起来,新请的厨娘子也不见得都懂主子。
“估摸着这碗东西也不会太合他胃口,反正他素来也是不吃的,我就把肉都捞了出来,用瘦肉重烤炙了小半碗干松肉末,放入粥中,才送了过去。
“他对我说放着便是,那样莹白的脸让我霎时想起了儿时玩过的打火石,噌地一下,便明亮了人间。
“他低头看着书卷,自是不看我,我又揉了揉眼,静静看着他,然后,轻手轻脚地关门离去。
“山君,你知道游侠是什么风范?自己开心就够了,偷着乐省事儿,谁都不祸害。
“小侯爷自然也没吃我送的。
“可第二日,丫鬟们依旧让我去送,我接连送了好几个月。谢小侯并未搭理我,偶尔在烛火中无意瞧我一眼,眉眼只带着说不出的厌恶和冰冷。我不明白他为何这样讨厌我,后有一日揽镜自照,方才明白其中缘由。谢良辰从幼时起便不喜容貌鄙陋之人,他少年时,立下宏愿:做第一等诸侯,居第一等封邑,娶第一等妻。那以此类推,他要的婢女,也是第一等。我嘛,只是个十八等。第二日,丫鬟们再差遣我去,我心中自卑,便不再肯去了,只安静地躲在后厨,做个烧火丫头。
“约莫过了有大半年,年轻的郡主竟生了重病,想是先前颠沛流离,落下了病根。谢良辰除了每日定时探望郡主,仍旧待在书房里。他是个十分奇怪的人,娇妻美妾,什么都不缺,可谁都看得出来,他什么都不在意。
“也许,他想要的还没到来,可是,这只是时间的问题。没有谁会真的为他忧虑。
“梅雨的季节来了,徽城太过温柔,无力逃脱每一次滂沱。我坐在府外不远处廊檐下抱着雨伞看雨,雨中空无一人。不一会儿,上房的丫鬟们踩着雨水焦急地推开了府门,她们拿着油伞,捧着灯,鱼贯而出,在大雨中候着。她们在等谢良辰。谢良辰去郡府吃酒,还没回来。如今已逾子时。
“宫灯被风吹得忽明忽灭,甩鞭的声音远远地传来了。侯制的六乘马车由远及近,车夫、侍卫在黑暗中,安静得竟没有一点声息,只余下嘚嘚的马蹄声。
“等到众婢都跪下的一瞬间,我把身体往后藏了藏,雨伞又背到了背后,心中有鬼,只怕被人瞧到自己藏了把伞,又藏了个自己,居心叵测。可是,黑暗中,只是多此一举。谁也瞧不见此处。
“许久了,马车安静地停在府前,约莫一刻钟,竟无动静。过了一会儿,远远地,竟又驶来一辆马车。马车上跳出来一个高挑的碧衣女子。这女子冒着雨,傻乎乎地任雨水淋着,对着谢小侯的马车就吼:‘谢良辰,我与你三载情意,还抵不住一个只见了一面的郡主!’
“天上有乌云,乌云藏有雨,雨水又见风,风吹秋叶黄。黄了的秋叶就那样被雨水一片片地砸落在我眼前脚下,我看着秋叶,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不得了的秘密。
“齐郡主其人,胆小懦弱,谢侯爷又岂会对她有什么夫妻情意?这女子才是侯爷心仪之人吧?再细看女子形容,正是他带回皇都的那个假郡主。
“谢侯的车动都没动一下,静止着,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过了一会儿,车里才遥遥地传来平铺直叙的一句话:‘你逾矩了,赵姬。’
“又过了些日子,齐郡主病逝了,赵姬成了侧妃。据说她曾救了谢侯,后被恶人所害,只得投靠谢侯。谢侯一贯有脸盲的毛病,起初并未认出她,待她清清楚楚地说明了,谢侯才想起,曾经是有这么个人这回事儿,后来生出几分情意,谢侯也愿给她一个名分。但她身世卑微,谢侯忽而想起他死了挺久的可怜的未婚妻。于是,赵女摇身一变,成了齐郡主。
“想到她当王妃的美梦生生被我打碎了,我立刻灰头土脸地躲进厨房,三年没敢出下人的后三司。后来,算一算,我都二十有四了。正巧侯府要放出一部分大龄的侍女奴婢,我的名字也在其中之列。姜二丫,这么朴素的名字,想必侧妃娘娘一时也未瞧出,大笔一挥,就放我出去了。侧妃娘娘也生了病,像当年的郡主娘娘一样。
“之后,天子为谢侯指婚,可接连两次,新娘子未嫁过来便都暴毙了。现在,百国都觉得谢良辰有克妻之嫌。
“走的那一日,侯府的礼官逐个询问,无不妥,方放行。到我时,便问:‘姜女,出往何处?’
“‘齐。’
“‘何营生?’
“‘垦齐水田,来年,收稻米。’
“‘何不归娘家?’
“‘已无。’
“‘夫家?’
“‘甚遥,不可及。’
“‘所谓为实?’
“‘然。’
“他大笔一挥,我坐上了牛车。
“我少年时曾喜欢过谢良辰,可是刀光剑戟中,我已不是少年。那些攀望之念,那些见不得人、为他所厌恶的心思,便是从那日断绝的。
“之后,我便去了琅琊,做了一辈子农妇,后又嫁给了不嫌弃我是娼妓之身的齐国农人。苍天对我着实不赖。
“我想,也许正因为我做了一回侠女,才得了好报,这才一辈子安安生生的吧。”
奚山君听了许久故事,这才问道:“你可知,你现在站在哪家的园子里?”
“不是山君家?”
“曾经是,现在是谢良辰家。”
在海棠园中过了一夜,奚山君伸了个懒腰,踱步驱散睡意,腹中的孩子轻轻地踢了她一下。奚山君叹气,抚摸着肚子,斥道:“你这孽障,又不甚听话。”
清晨雾气甚大,不一会儿,衣角都有些潮了。晏二也似是一夜未睡,倚靠在一棵海棠树下,闭目冥想。
“此处怨气冲天。”奚山君走过,他却轻轻开了口。
奚山君诧异,转身看他,道:“自是有的,那女鬼……”
晏二道:“我说的不是她。这怨气几百年都未消散,轮转镜后悬着的卷宗便出自此处,时间久远,一直不得破。”
“是怎样一桩悬案?”
“亡灵已逃,尚不得知。只它牵涉大昭国运,泰山王令我务必寻到踪迹。可如今已三年,尚无头绪。”晏二有些疲惫地揉了揉额头。
“二哥是半仙之体,有通晓天地山河之能,手握世间册,可想过自己的前生?”
晏二品个中滋味,觉得她问得奇怪,“我做了五世宰相。每一世过了,功德过失记载入册,记忆渐渐淡了,这才投胎。故而只知大约,并无记忆。”
奚山君神情微妙,微笑道:“五世之前呢?你为何天生是个宰相,我为何不是?这世上其他人又为何不是?为何只有你是?幽冥司这许多判官,泰山王怎就偏偏派你来此处?你道你超凡脱俗,置身事外,可这世间,又有何事,是你真能一清二白的?”
晏二若有所思,觉得她所说有几分奥妙道理。
奚山君又道:“二哥,你做了五世人间相爷,可识得云琅?”
“云……琅?”晏二将这两字在口中咀嚼玩味,而后真真有些迷糊了,“他这样有名,世人谁不知呢?”
奚山君含笑道:“倒也是。我又猜错了,原先以为是你前世。”
晏二道:“你与他有交情?”
“幻境中见过。”
“什么形容,什么模样?”
“如松如翠,意志坚定。”
“那倒有些似为兄。”
“他会喜欢姑娘哩,你会吗?”
晏二认真想了想,认真摇了摇头。他说:“我是半仙之体,从不喜欢姑娘,不单单这辈子,上辈子,上上辈子,开天辟地,从古至今。”
谢侯身体不大好了,似乎是被鬼闹的,也似乎是老得到了这个份儿上。他的肌肤逐渐变得灰败,没有了精气神,似乎哪个不经意的瞬间眨眨眼,老人便停止了心跳。
谢侯大清早的便被年轻的扶苏晃醒了。老人家老眼昏花,眯眼看着扶苏,道:“你没我好看。”
“扶苏祖父是个美人,外祖母是个美人,母亲是个美人,父亲也是个美人,故而他也是个美人。可是比起我年轻时候还差了些许。”谢侯是个十分自负的人,老人浑浊的眼珠中带了一点傲意,他行将就木,觉得连呼吸都费力了,只是有一事耿耿于怀,“那鬼,你们可抓到了?”
奚山君不解,“抓到了,侯爷又待如何?”
内侍奉上药汁,谢侯像吃茶一般呷了一口,不咸不淡道:“把它带到我的面前,除掉它。”
奚山君颇喜欢那鬼魂,讲故事这样一把好手,她怎么忍心,“侯爷有所不知,它只是迷路了,并非专程骇人。我今日便带它离开侯府,还请您手下留情,饶它一命。”
谢侯握着蓝底的瓷碗,翻了奚山君一眼,怪道:“我饶它一命,它几时饶我一命了呢?”
黑影起初听闻此处是谢侯府,已经深受打击,不大说话了,奚山君转达了谢侯的话,那鬼魂只惭愧得恨不得立时化成黑烟。它有些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这是个误会,山君,大大的误会。我与他相遇皆是偶然,从未想过讹他,可他因何从不肯放心,见我仍如芒刺在背?”
奚山君听出几分意味,问道:“讹他?我听闻尸首一旦远离故土,鬼魂便会自主地去它想去之处,然也?你想来到谢良辰的身边?”
“并非如此。”
奚山君说:“那你当初又如何讹过他?”
“我以前富贵过一段时间。那时日里……”
“嗯?”
“山君,我呢,其实还有个名字,不曾与君细细叙来。我吧,觉得说了你也不信,而且觉得与我此生无甚相干,所以便不自觉漏了。山君原谅我吧。
“我娘姓姜,我在族里行二,我爹爹常常唤我二丫,故而自称姜二。我出生的那一年,父亲接了祖父的位,他颁发新令,以安民心。按着辈分排,我与哥哥是水字辈,父亲神来之笔,便为我取名,一水加一令,泠也。而我那父亲,正是当时的齐王。”
“哦,原来如此。你跑什么?你倒是别跑啊,啧啧,你看你吓得,你怎么知道我想打你啊?我不下狠手,你来让我打一下,我保证轻轻打死你,真的,成—泠!”
她讲了一大圈细碎故事,撒了个弥天大谎。
“山君莫气,山君莫拍我头,山君莫掐我脖子,山君哎……可歇歇,我都说与你听。谢良辰说我缠着他,不肯放他一马,兴许真与我心中执念有关。我这个执念,说起来有些难堪—他从没看上我,我却偏偏厚脸皮地不肯放过他。怪不得他如此厌恶我。我做了大半辈子祥和的侠女、祥和的母亲、祥和的祖母,就是为了弥补这段让人惭愧的过去。而这过去,也已过去太久太久。
“六十三年前的夏天,那一年,我年纪还小,没有被禁锢在这个奇怪的园子里,更没有想过会遇上谢良辰。
“我记得很清楚,上元五年的夏天特别燥热,有一日傍晚,我趁着宫侍不注意,贪吃了不少冰果,结果子时开始闹肚子,阿雉殿的晨钟响起时,方好一些。隐约看着晨光熹微,我迷迷糊糊要睡着,却被我那个雷厉风行暴脾气的爹,一个熊掌揪了起来。他好歹是个公王,可尽干出堂伯都不干的鲁莽事儿。父王说江都谢小侯今日来齐出使。虽是国与国之间例行问候,但是父亲嘴角已经得意地飞起来,带了些耐人寻味的笑。
“他一笑,我心里便咯噔了一下,虚弱地回了一个害羞的笑。算一算,我上个月癸水不过刚至,方从一个孩子变成一个姑娘,大家便开始张罗起婚事来。父王这样的急性子,似乎怎么都改不了。
“我拉了一晚上肚子,起床照镜子,显见得脸白得像刚浆洗过的四尺丹。爹爹却还嫌不够,让宫人给我抹脸,粉砌了一层又一层,却没等来谢小侯。听说他出使的仪仗到了齐王都营丘城门处就走不动了。那一时人声鼎沸,有砸果子的,有扔手帕的,有抛媚眼的,这些还算过得去,只是,豆腐西施用手捧着豆腐凑到谢小侯面前含情脉脉,炸油饼的姑娘拿着热乎乎的一块油饼热切地朝着谢小侯示意,倒是太出格了,平素我脸皮也算厚实,这会儿仍觉吾国吾民太热情,这人都大抵丢到江都徽城了。说来吾国何处都好,就是乡党太过奔放,尤其是我爹继承祖父之位,封王营丘之后,全国百姓都随着我那每天欢天喜地不知道乐些什么的爹益发闹腾起来。
“我小时候是这么个个性,说起来,山君莫笑。平素便是个在熟人面前话十分多,但是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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