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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九十四章 君从故乡来 (第3/3页)
座真境宗的宗主头衔,还不至于让刘老成恋栈不去,大不了重新当个山泽野修。
昔年书简湖,刘志茂之流,只会当野修,一辈子也只能当好野修。仲肃他们则是自视过高,沽名钓誉,手腕有限,难成气候。
梁爽终于开口,问道:“道友,那本雷法秘籍可在手边?”
老道士点点头,从袖中摸出一本泛黄册子,递给这位外姓大天师。
梁爽接过册子,打开瞥了几眼便合上,说道:“册子,贫道得收缴了。此外恐怕道友还需要走趟天师府,宽心便是,贫道自会帮忙解释清楚。事情是小事,却可不含糊蒙混过去。至于误打误撞学成的五雷正法……倒也不难,贫道可以举荐道友当个挂名的供奉,如此一来,就不必还给天师府了。”
老道士看了眼不远处撅屁股看鱼的小道童,笑道:“原来如此。”
梁爽会心道:“缘来如此。”
臭椿道人直截了当说道:“贫道那徒弟,果有仙缘,梁天师只管领走,贫道先前就算出了与这孩子是师徒缘薄的结果,当时还奇怪,孩子心地好,命中也无大的灾厄,贫道又不是那种吝啬压箱底手艺的人,走南闯北,一直带在身边,师徒岂会缘薄。是直到昨天在那村姑渡,贫道才恍然大悟。事已至此,不过是个顺水推舟,只求梁天师收了他作徒弟,好好栽培。”
梁爽袖中掐诀,以心声与臭椿道人大略说了一番自家道统的秘密,臭椿道人大笑不已,“那贫道就吃了颗定心丸!”
梁爽说道:“道友这场护道之恩,贫道总要表示表示,和稀泥,终非美事。道友不妨开个价,当然不是卖徒弟,否则既是羞辱道友,也是贫道羞辱自己。你我皆是道门中人,理当晓得这是了因果断尘缘的手段。”
臭椿道人摇头道:“帮忙讨要个天师府供奉,足够了。”
梁爽摇头道:“不够,远远不够。非是贫道自夸,也曾是只差一步就能够功德圆满的金仙人物……”
臭椿道人截住话头,说道:“那贫道就狮子大开口了,与梁天师讨要两张接引符,必须是破碎的洞天福地各一,它们还要能够相互衔接,主人有机会行‘开天辟地’之举。”
梁爽抚掌笑道:“正合吾意。”
说是这么说,老真人掏袖子取符箓的动作,好像还是显得不够利索,拖泥带水了。
臭椿道人将那小道士喊到跟前,说明缘由,小道士哭得稀里哗啦,只是不肯改换师父。
这些年跟着老道士行脚万里,风餐露宿,规矩还多,孩子既觉得太苦了,又很想念家乡,总要撂下一句自以为最狠的话,总有一天我要换个师父的。
谁想真有这么一天了,孩子却是死死抱住那把师父最珍爱的胡琴,眼泪鼻涕糊了脸庞一大把,哪里舍得换师父。
小道童使劲抹了把脸,“你赶我走,我也不还你胡琴了。”
臭椿道人说道:“本就是要送你的。”
小道童闻言一愣,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撒泼打滚。
臭椿道人头疼不已,刘老成和赫连宝珠也觉得挺有趣。高冕甚至在那边拱火,说你这师父实在是太狠心了,刚才如果没看错的话,你师父好像收了一大笔钱,建座庙,绰绰有余……
孩子一听这个就觉得天都塌了,愈发伤心欲绝,躺在地上,抱着胡琴,蹬腿不已。
梁爽倒是半点不恼,笑眯眯看着倔强孩子的耍赖。
老真人还要忍住不笑,师父啊师父,你也有落到我手上的一天。当年你是怎么教道法的,我就怎样……
想到这里,老真人抬起一只道袍袖子,遮了遮脸庞。师父,好久不见。
好一番劝慰,臭椿道人才让孩子心情平复下来,这还要归功于梁爽承诺跟他们一起云游几年,攒够了钱建造一座庙,再换师父。
深山道士,神清气爽,学究天人。江湖剑客,光明磊落,快意恩仇。
刘老成也觉这栋没花几个钱就收入囊中的私宅,今天可谓蓬荜生辉。
难不成真是一块可以多住几次的风水宝地?离京之前,将那道友约来,喝个酒道个谢?
这座院内,梁爽道力最高,眼力最好,老真人眯眼捻须,抬头望天,好个头顶三尺有神明。
碧色如洗、净如一片玻璃的天空中,隐匿的存在,察觉到老道士的窥探,立即便有一双竖瞳的金色眼眸缓缓转动,与之对视。
这双湛然眼眸的主人,是国师府内道号撄宁的宋云间,负责盯着京城之内大修士的动。宋云间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提醒。
梁爽微笑道:“道友,能不能捎句话给陈平安?”
宋云间点点头,“当然。”
梁爽跨洲游览宝瓶洲,是需要跟中土文庙报备的,不过跟以往境况不同,早先是能不批准就绝不批准,现在是能通过就给过。
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当然主要是现如今天下形势不同了,再者跟谁在文庙那边主持事务也有关系,老秀才确实人情达练,很能通融。
而且宝瓶洲比较例外,除了文庙那边必须点头,梁爽还要跟仿白玉京那边打声招呼,老真人是如此,先前刘蜕亦然。
梁爽这次莅临大骊京城,还有句话要带到,原来是仿白玉京那边的老夫子,觉得飞升境过境,以后只要跟国师府报备就可以了。
听闻此事,宋云间说道:“我会将老真人这些话转述给国师,只是此事的结论,还需国师自行定夺。敢问老真人是在京城稍候,等消息,还是让国师自己去跟仿白玉京那边沟通?”
梁爽笑道:“贫道一个宝瓶洲外人,就不继续当传话筒了,成何体统。”
这位身份神异的撄宁道友,说话还是客气的。跟如今的文庙有异曲同工之妙。
此次出关,梁爽也与一二好友,论及此事,都说现在文庙跟他们议事,不管是面谈还是书信往来,都是有商有量的,言语措辞极为妥帖。其中一位,更是坦诚笑言受宠若惊。
若说形势所迫,有求于人,文庙不得不低头?非也。事实上,现在的中土文庙,才是万年以来最具权势的。诸多安排,稍加琢磨,不可谓不强势,但是大修士对文庙的总体观感,反而要比以往更好了。界线之清晰,分工之明确,赏罚之分明,策略制定之强势配合待人接物之柔和……都让各洲山巅大修士们耳目一新。
高冕突然说道:“我已是废人一个,想要做些什么也是有心无力,你则不然,送出徒弟之后,返回金甲洲,不如将那宗门和盘托出,双手奉上?也算找个好人家嫁了,不说什么高攀谁,如果真能当个龙象剑宗的下宗,总是不委屈的。你是开山祖师,两任宗主都是亲传和再传,这点小事情,总能轻松搞定吧?”
臭椿道人咦了一声,“慷他人之慨,也能说得如此豪气干云?”
刘老成心中讶异,如此大手笔?听高冕的口气,这位臭椿道人,在金甲洲竟有一座宗门的家业?学那齐老剑仙,也要送出一座宗门当贺礼?不愧是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递剑杀妖不含糊,为人处世也是如此……豪爽的?刘老成心思急转,盘算起金甲洲那些座宗字头仙府,
高冕瞪眼道:“与你好好说话不听劝,非要我满嘴喷粪你才点头?”
毕竟是要敲定一座宗门的归属,百多号徒子徒孙们的谱牒“迁徙”,臭椿道人好像一时间难以决断,默不作声。
高冕说道:“你肯送,也要看人家乐不乐意收。”
臭椿道人点点头,话糙理不糙。
高冕伸手道:“拿来!”
赫连宝珠一头雾水。
臭椿道人一边掏出那两张符箓,一边埋怨道:“还没捂热。”
高冕得手了符箓,骂骂咧咧,“他娘的这才叫慷他人之慨!”
梁爽啧啧称奇,真是长见识了。
老真人没来想起一句古诗,淮南一叶落,惊觉洞庭秋。一叶落而知天下秋,那么剑气长城的风土人情,可想而知。
先前其实梁爽在仿白玉京内稍微坐了一会儿,与那位老夫子小叙片刻,就有聊起当年在书简湖停步的年轻账房先生,老夫子说当年陈平安的脸皮,不好说是薄如蝉翼,也远非今日厚如城墙的光景。所以就提到一事,到底是陈平安将家乡风气带去了剑气长城,还是在剑气长城那边入乡随俗?
高冕看了眼臭椿道人,臭椿道人说道:“我离开京城之前,肯定会主动拜访。”
高冕点点头,提醒道:“注意说话语气。”
臭椿道人竖起大拇指,“你说这句话最能服众。”
高冕一笑置之。
既然年轻隐官去了村妆渡,就等于将那层窗户纸给捅破了,言外之意,谁都不必装傻。臭椿道人,之所以挑选这个时间节点去找高冕叙旧,本身就是一种表态。就算陈平安不去村妆渡那边找高冕,在破庙那边,碰巧遇到臭椿道人,相信这位金甲洲宗门的开山祖师,也会找机会见一见陈平安,硬着头皮,与之开诚布公聊一次。
高冕也没捂热,就将两张符箓抛还给臭椿道人,顿了顿,缓缓道:“你反正还要见他一次,记得帮我转赠给陈平安,就说是我个人的贺礼,与门派无关。”
臭椿道人气笑道:“脱裤子放屁么!”
这次轮到高冕默不作声,臭椿道人到底不是言语无忌的高冕,不忍心戳穿这位好友的心思。
臭椿道人只是试探性说道:“一起见见吧。”
高冕摇摇头。
臭椿道人也不强求,重重叹气道:“也行。”
家乡是宝瓶洲的末代隐官,却是在他们的家乡被天下熟知。
也难怪别洲修士会调侃宝瓶洲一句墙里开花墙外香。至于宝瓶洲这边调侃自家人也是不遗余力,说剑气长城可得好好感谢阮邛,若不是当年骊珠洞天铁匠铺子放这个漏,剑气长城如何捡漏?
“君从故乡来”。
他们却不敢多见,不敢多聊。
高冕和臭椿道人,人名是化名,道号也是自号。
先前,他们很怕那位不事功便注定无法当上末代隐官的年轻人,以大义压他们,要求他们做点什么。
但是他们更遗憾那个年轻人没有这么做。
不要看年轻人先前与他们见了面,如何和气,喝酒,笑谈。
归根结底,那叫客气。
你们也配剑气长城的隐官与你们谈大义?
也许,也许是他们误会了,年轻人并没有这么想,就只是想要跟剑气长城走出的老人叙旧几句,也许。
家乡那边,许多前辈和晚辈们,恰似荒原上的野草,生死都最炙热的付诸一炬了。
而他们却像是花圃里的花木,年复一年,天寒地冻也好,春暖秋凉也罢,既无刀刃相逼,也无频繁目送,荣辱都在太平世道里。
外人永远无法理解和体会他们与年轻隐官面对面聊天时的心情。
就像臭椿道人和高冕会忍不住望向年轻人的“背后”。在“那里”,好像站着很多曾经无比熟悉的故人,他们可能是在谈笑风生,相互间嬉笑怒骂,可能是并肩走向一去不回的战场的背影。最怕那些堂堂正正以纯粹剑修身份生于城墙这边、死于城墙那边的他们,转头回望一眼,好像微笑询问一句,你们是谁,是剑修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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