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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百四十一章 那就我行我素 (第3/3页)

    陆沉犹豫了一下,抬起手,使劲一卷袖子,山水朦胧,依稀可见两位道士身影,坐而论道。

    一位中年面容的道士,头戴芙蓉冠,气质温和。一位年轻道士,头戴莲花冠,风流倜傥。

    师兄在离开白玉京之前,曾经当着小师弟陆沉的面,有过一场极其耗费心神的大道推演,最终得出了三种结果。

    一种,人人皆可修行,皆是修道之士,所有有望开窍炼形的有灵众生,同样可以安稳修行。如此一来,会不会别开生面,整座天地,井然有序?甚至可以是那人间万族修士,再不用蜗牛角上争何事,无需石火光中寄此身,而是汇成一条条璀璨长河,一次次联袂远游天外,去开疆拓土,各自选中一处星辰作为道场,各自开枝散叶……

    第二种,天地灵气彻底归拢在某几处,人间好像提早进入一种不可修道的末法时代,陷入一种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境地,故而世间有灵众生,除了屈指可数的几位“悬空”,此外便无一例外,皆不可修行,而这几位,不得干涉天地运转,至多就是局限在某种“一隅之地”,于大天地隐世不出,于小天地自在逍遥,此外必须遵循某些密约,只在某种天地大劫中,才可以出手,改变天地轨迹。

    第三种,就是彻底陷入混沌,无序就是唯一的秩序了。

    事实上还有第四种结果。

    但是大师兄当时没有让陆沉去观道,因为道不可道。

    陆沉却猜出来了。

    是“天地为一”。

    也就是后来曾经的浩然贾生,后来的蛮荒周密,他想要做成的那件事。

    陆沉重新一卷袖子,打散景象后,伸出一只洁白如玉的手掌,却是手背朝上,掌心朝下,“换成我是周密的话,首先,成为一,大炼一。”

    翻转手掌,陆沉微笑道:“其次,身化亿兆。”

    “然后,就无所谓什么修道证道得道散道了,无此忧患。”

    陆沉继续说道:“再然后……”

    陈平安突然微微皱眉。

    陆沉用脑袋轻轻磕碰亭柱几下,会心笑道:“贫道说的这个‘化身’,可不单单是化为有灵众生啊。”

    陈平安点头道:“继续。”

    懂了,不单单是如今的五座天下,而是白玉京镇压的那座天外天,西方佛国镇压的那座地狱,

    还有所有的远古星辰等等,都被大炼。就像被修士炼为本命物。

    收拢为一,化整为零。

    在这种境界里,什么一剑斩开天上银河,什么轻轻一口呵气,便能吹散一颗远古星辰,都不算什么道法了。

    任你是十四境修士,甚至是一位十五境,面对那个合道的周密,都是虚妄了,因为本就是他的大道一部分。

    陈平安翘起二郎腿,手持烟杆,轻敲鞋底,磕掉那些灰烬,重新续上烟草,继续吞云吐雾。

    陆沉忍不住唏嘘道:“千年房舍换百主,一年拆洗一年新。”

    陈平安手腕一拧,将那旱烟杆收入方寸物中,“陆掌教,聊完虚的,我们再来谈一点实在的。”

    陆沉顿时头大如簸箕,一听这个“陆掌教”的敬称,就知道没啥好事。

    陈平安伸出手,“六颗谷雨钱。”

    陆沉无奈道:“登门做客得送礼,这是必须的礼数啊。再说倪夫子,与那青同道友,两颗谷雨钱而已,对他们来说毛毛雨,与隐官大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陈平安说道:“那就不谈他们两位,我另外备有礼物,会送给黄粱派,所以我那两颗谷雨钱,折算成二十颗小暑钱,拿来。”

    陆沉闻弦知雅意,只得摸摸索索,取出一堆小暑钱,都是陆掌教东敲竹杠西一锄头辛苦收集而来的孤品呐。

    陈平安就挑选了二十颗,收入袖中,站起身,“在我下山、在你重返白玉京之前,我也有一幅画卷,要让昔年在骊珠洞天小镇摆摊子的陆道长,再看一遍。”

    陆沉欲言又止。

    想问一句,贫道既然都看过了,能不能别看了。

    只是凉亭之内,已经异象横生,再起梦境一般。

    天地间。

    一尊巨大法相,正襟危坐于宝瓶洲最北端的天上。

    天劫将至,云海缓缓低垂,靠近那尊法相的头颅。

    儒生抬头,面带笑意。

    一位天上仙人高声言语,言出法随。雷法布满云海,闪电如千万条蛟龙游走在云海中。

    随后又有一只金黄色手掌,将那云海搅出一个巨大窟窿。这尊高坐云海之巅的巍峨仙人,自称“本座”。

    双鬓微霜的儒士法相,手掌变拳,伸手将那一粒珠子虚握手心中。

    正是这一刻,当年骊珠洞天内的小镇,瞬间白昼如夜。

    坐在云海窟窿顶部的仙人,如坐一口水井的顶部,好似在俯瞰井底之蛙,面带讥讽,大笑不已。

    其中有一言语,如雷声震动,“就由本座先陪你玩玩!”

    十二把飞剑以此从天上 刺破云海,垂落人间,金色巨人睁着一双粹然金色的眼眸,意态慵懒,盘腿而坐,双拳撑在膝盖上,右拳抽出一根手指,屈指轻弹。一柄飞剑如获敕令,刺穿儒士法相那条拳头虚握的胳膊。云海之上的金色巨人,双手各自伸出一根手指,每一次起落,手指轻轻旋转,便有飞剑画弧,儒士法相的整条手臂,被飞剑刺出数以千计的窟窿。

    要以一场飞剑法雨,泼一泼春风的冷水。

    无数条金色丝线,从云海中渗透而出。

    呈现出三种颜色的雷法蛟龙,电光璀璨,交织出三张大网,如刀削一般,将那儒生法相一点一点消磨。

    同时结出一座天地大阵,疯狂汲取天地灵气,隔绝那儒士与浩然天下的大道牵引,同时防止此人双脚落在宝瓶洲大地之上。

    即便儒士是浩然天下的读书人,而出手的两位,却是跨越天下而来的白玉京天仙,天时地利,都不能给前者!

    金色巨人一拳拳落下,将那尊雪白法相的扬起之手直接打穿,后者手心被砸出大坑,手掌崩裂,轰然粉碎,之后手臂一节节被那一拳拳打烂。

    只剩下半截胳膊。

    而儒生的左手,始终虚握,纹丝不动。

    但是从虚握之拳,到手臂至肩头处,已经覆盖上了一篇篇宝诰青章的雷法道诀,每一个蕴藉雷法真意的文字,皆大如屋舍。

    云上双指并拢作剑诀,一斩而下,将儒士法相的握拳之手,从肩头处斩断。

    断臂再被那些道诀文字当场炸碎。

    儒士只剩半截的右手胳膊,重新抬高倾斜递出,如伞遮雨,拦在那粒珠子上边,同时将珠子往回一揽,护在自己身前。

    云海之上,金色巨人一拳拳砸在儒士法相的头颅上,

    在一座   的法阵天地内,激荡起巨大的气机涟漪。

    每一拳砸出,儒士法相便下坠一分。

    身无双臂,只余下一颗已无胳膊衔接身躯的悬空拳头。

    一尊惨不忍睹的法相,就只是死死护住那仅剩的拳头。

    读书人的法相,嘴唇微动,无声而念,似乎犹然置身于学塾内,面对那些脸庞稚嫩、眼神干净的孩子,为那些会喊自己一声“齐先生”的学生们,最后一次讲课授业。

    列星随旋,日月递炤,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

    那座没有蒙童的乡塾内,双鬓霜白的青衫儒士,满头雪白。七窍流血,血肉模糊。

    最终。

    魂魄破碎,不足以支撑身躯,如一件瓷器重重摔在地上,只是碎得无声无息,如人间一阵春风来过又远去。

    好像从头到尾,儒士都没有还手,就只是招架而已。

    道法不够高?

    已经悄然跻身十四境,当时就拥有三个本命字。

    脾气好?

    文圣一脉嫡传弟子,其实脾气最好的,是左右,最差的才是此人。

    是那个一脚将正阳山搬山猿踩在地上,更是是那个笑言甲子之前会一脚踩平正阳山的人。

    白玉京三掌教,陆沉竟然脸色微变,几次想要开口言语,都欲言又止,最终没说什么。

    陈平安站在凉亭内,看着远方,说道:“不用假装心虚,我知道你陆沉根本不怕这个。”

    陆沉果然立即恢复平静神色,语气淡然道:“不该意气用事,借出一身道法的。”

    而那个再不是草鞋少年的青衫客,同样神色平静。

    因为所有的情绪,都被一一切割。

    天下有我齐静春。两快哉。

    可我只能遇到一个齐先生。

    师兄左右曾经说过一句话。

    讲道理有用,我练剑做什么。

    所以要练剑!

    能在那中土穗山,大大方方告诉周游,我陈平安会成为一位十四境纯粹剑修。

    我陈平安这一生,跋山涉水辛苦走这一遭,绝不能只是谋生,绝不能只是求活。

    所以要学拳!

    陈平安才能最终在那个古怪之地,与那古怪之存在,说出一句“要比你拳高一境”。

    白玉京五城十二楼,紫气楼楼主姜照磨,道号“垂象”,被誉为二掌教余斗之外,剑术最高,兼修武道。

    另外那位精通雷法的老城主,庞鼎,道号“虚心”。资质极老,道龄极长,被誉为青冥天下雷法第一人,同时兼修五行术法,皆是绝顶造诣。

    而这两位全是道老二余斗一脉。

    这幅光阴画卷,原本陈平安在跻身十四境之前,都注定无法看到了。

    而且关于重新翻检这副画卷一事,当初陆沉都被蒙在鼓里。

    如此说来,陈平安很早就开始精研阴阳家术算一事了。

    事实上,确实如此,陈平安很多年前,就曾经与持剑者说过,以后我可能会学一点阴阳术推算。

    遥想当年,刚认识某位戴斗笠牵毛驴的佩刀剑客那会儿,与草鞋少年曾经有过一番对话。

    少年说,有些必须要报的仇,只要一天没报仇,那么他活一百年,就能记住九十六年!

    那位剑客就笑问一句,剩下四年被你吃掉啦。

    少年当时一板一眼回答,五岁之前,我有爹娘,又不懂事,可以不算。

    陈平安抬头望向天幕。

    大不正则小不敬,姜照磨和庞鼎,等到我陈平安到了青冥天下,你们俩以后走夜路的时候小心点,阴沟里翻船,死在沟里,就是棺材。

    故而那座“吕公祠旧址”内,那栋小楼内空荡荡的三口棺材,其实就是陈平安在告诉陆沉。

    三口棺材,姜照磨一口,庞鼎一口,余斗一口。

    你陆沉只要自己不躺进去,那就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陆沉站起身,微笑道:“明白了。经此一别,山水迢迢,你我各自……怎么说来着?”

    陈平安说道:“我行我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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