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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人对话 (第3/3页)

你们在文章中天天高喊,前面还隐藏着一个“大”字,诱骗民众进行大诬陷、大批斗、大伤害。其实你们内心是害怕广大民众的,例如你们最嫉恨我的书连续畅销二十年,其实就是嫉恨广大读者的“阅读民主”。为此我不禁要笑问:敢不敢进行几次民意测验,让广大民众在你们和我之间做一个选择?不敢了吧,还“民主”!

    还有“人权”。这么多年,你们用大量肮脏的谣言伤害了我的名誉权,伤害了我妻子的工作权,伤害了我父亲的生存权,所有这些人,都没有一官半职。难道,这都不是“人权”?

    再说“自由”。你们用集中诬陷的手段侵犯了我的写作自由、声辩自由、居住自由,但是凭着媒体的起哄、法律的放任、官方的漠然,从来不必支付任何代价,不必做任何道歉。我想问,古今中外几千年,还有什么人比你们更“自由”?还有什么人比你们更需要还给他人以“自由”?

    你听得出来,这是反问,不求回答。真正的问题也有一个,存在心底很久了,还是说出来吧:那么多年,你们这批人难道从来都没有担心过法律的追诉?你们难道就能断定,中国的法律一直会像过去那样偏袒你们?

    对于这个问题,你也不必回答。既然你老人家已经来到这里,不说法律也罢。我只希望你还是认真地看一看你的对面,那儿有一位与你同龄的老人,因为被你诬告而入狱多年。平反之后,他烧掉了你的罪证,没有说过你一句重话,而你却没有投过去一个抱歉的眼神。我现在终于明白,一种冥冥之中的力量把你们两人安排得那么近,可能是别有深意。

    如果有一个人,我从来没有见过却特别想与他说话,这个人就是余颐贤先生。

    直到此刻我仍然不知道他究竟是一个什么人,心目中只是一团迷雾、一堆疑问。隐约间似乎有一股妖气,但也可能是仙气,似远似近。越是这样就越是好奇,我要腾空心境,去面对这位姓余的老人。我不知道他以前习惯讲什么方言,余姚的,慈溪的,绍兴的,宁波的,还是杭州的?想来想去,今天我还是与他讲童年时的乡下话吧,那种语调,立即就能带出故乡的山水。那里,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是余颐贤先生长期出没的地方。

    余颐贤先生,我没有见过您,不知道您是什么样子的。在想象中,您是一个黑衣人。头上还戴着一顶黑毡帽,帽檐压得低低的,别人很难看到您的眼睛,您却能看到别人。

    您的名字,在家乡各村所有余姓同胞中显得特别斯文,一定有一点文化背景,但是乡亲们谁也说不清。您的名声不好,我从小就知道您是盗墓人,乡亲们叫“掘坟光棍”。他们又把你的名字叫成“夜仙”,那是根据谐音读错了。但这么一叫,他们就把吴石岭、大庙岭的夜晚,一半交给了虎狼,一半交给了您。

    不好的名声也有好处,那就是让您获得了安静。盗墓,只要不去触碰各个时期当红大人物家的祖坟,就很难成为一个政治话题。因此,你在国共内战和后来的一次次政治运动中都安然无恙。人们有兴趣把一个名声很好的人一点点搞脏,名声越大越有兴趣,却没有兴趣去对付一个名声不好的人。这就像,一块白布太干净、太晃眼了,大家总要争着投污,即使后来风雨把它冲洗干净了,大家也要接着投;而您从头就是一块黑布,不会有人来关注您。

    您在黑乎乎的夜晚好像也动过我曾外祖父的墓,这使我家前辈对您的印象就更坏了。印象的改变,是您在另一个黑乎乎的夜晚给妈妈办的识字班送了课本。这事看起来不大,但对好几个乡村却是雪中送炭。那几个乡村当时正要从长久蒙昧中站立起来,您伸手扶了一把。

    有了这件事,我开始相信乡间有关您的一些正面传闻。例如,我小时候曾听邻居大婶说,那个笃公终于在我们村找到已经疯了的女友,是您引的路。而且,您还把自己的一间房子让给他住。这是真的吗?更重要的是,我听李龙说,有一次吴石岭山洪暴发,一个预先挖通的渠口把水引走了,救了山下好几户人家。一个柴夫告诉李龙,这个渠口是您花了半个月时间一锹锹挖通的。这就是说,您在无声无息的游荡间,也做了无声无息的大好事,可能还不止一件。这是真的吗?

    我没有期待您的回答,却发现您有了动静。您看着我,轻轻地像咳嗽一样清了一下喉咙,似乎要讲话,但跟着而来的是低哑的笑声。笑声很短,转瞬即逝,这让我很兴奋,因为我有可能与您交谈了,就像我与余鸿文先生。

    我多么想引出您的话来,但您对我来说太陌生,很难找到具体话由,因此只能说得抽象一点。

    我说:“天下万物转眼都走向了对面,连给它们定位都是徒劳。很多人和很多事,可能在对面和反面更容易找到。”

    说到这里我停了下来,等您。很奇怪,您的目光已经不再看我,而是看着远处,看着天。

    我决定换一种语言方式。像少数民族对歌,像古代诗人对联,先抛出上一句,来勾出对方的下一句。

    我根据您的行迹,说了一句:“最美丽的月色,总是出自荒芜的山谷。”

    终于听到了您的声音,您说:“最厚重的文物,总是出自无字的旷野。”

    我太高兴了,接着说:“最可笑的假话,总是振振有词。”

    您接得很快,马上说:“最可耻的诬陷,总是彬彬有礼。”

    我说:“最不洁的目光,总在监察道德。”

    您说:“最不通的文人,总在咬文嚼字。”

    我说:“最勇猛的将士,总是柔声细语。”

    您说:“最无聊的书籍,总是艰涩难读。”

    我说:“最兴奋的相晤,总是昔日敌手。”

    您说:“最愤恨的切割,总是早年好友。”

    我说:“最动听的讲述,总是出自小人之口。”

    您说:“最纯粹的孤独,总是属于大师之门。”

    我说:“最低俗的交情被日夜的酒水浸泡着,越泡越大。”

    您说:“最典雅的友谊被矜持的水笔描画着,越描越淡。”

    我不能不对您刮目相看,余颐贤先生。您显然是娴熟古今文字的,但此间的机敏却不是出自技术。好像有一种冥冥中的智慧,通过您,在与我对话。那么,就让我们把话题拓宽一点吧。

    我说:“浑身瘢疤的人,老是企图脱下别人的衣衫。”

    您说:“已经枯萎的树,立即就能成为打人的棍棒。”

    我说:“没有筋骨的藤,最想遮没自己依赖的高墙。”

    您说:“突然暴发的水,最想背叛自己凭借的河床。”

    我说:“何惧交手,唯惧对峙之人突然倒地。”

    您说:“不怕围猎,只怕举弓之手竟是狼爪。”

    我说:“何惧天坍,唯惧最后一刻还在寻恨。”

    您说:“不怕地裂,只怕临终呼喊仍是谣言。”

    我说:“太多的荒诞终于使天地失语。”

    您说:“无数的不测早已让山河冷颜。”

    我说:“失语的天地尚须留一字曰善。”

    您说:“冷颜的山河仍藏得一符曰爱。”

    我说:“地球有难余家后人不知大灾何时降临。”

    您说:“浮生已过余姓老夫未悟大道是否存在。”

    我说:“万般皆空无喜无悲唯馀秋山雨雾缥缈依稀。”

    您说:“千载如梭无生无灭只剩月夜鸟声朦胧凄迷。”

    像梦游一般,我们的对话完成了。此间似有巫乩作法,使我们两人灵魂出窍,在另一个维度相遇,妙语连珠,尽得天籁。这不是我们的话,却又是我们的。

    我最后要说的是:您真是“夜仙”。与您对话,我有点害怕。既然您那么厉害,请一定在那个世界查一查我们余家的来历。古羌人?唐兀人?西夏人?蒙古人?汉人?若是汉人,又源出何处?是山西?是湖北?是福建?是安徽?是浙江?……

    但是,我似乎已经听到您的回答:这都不重要。沧海滴水,何问其源?来自无限,归于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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