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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第3/3页)

    “唔。”费渊也报之以淡淡一笑。不过,芩芩似乎觉得他根本没有听见。他的心是那么冷漠、淡泊,既没有浪花,也没有波涛,没有光,也没有热,好似一片荒凉的沙洲,无法摆脱那无形的寂寞感;又有如一颗遥远的星星,惨然地微笑,孤零零地悄悄逝去在夜空里……

    走廊里传来了曾储哼哼呀呀的歌声:“西班牙有个山谷叫雅拉玛……”歌声远去了,房间里又恢复了静寂,芩芩似乎听见了自己腕上的秒表声。

    “他如果有过我这样的遭遇,他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想了……”费渊叹了一口气。他望着自己床头的那两张照片,很久没有说话。

    “芩芩……”他忽然叫了一声,声音很轻,似乎有一点颤抖。这样轻的声音却足以使芩芩的心爆炸——她吓了一跳,鼻尖上冒出了汗珠。

    “我知道。你很单纯。”他默默地看着她。芩芩看不清他镜片后面的眼睛,但知道他的目光正追踪着她脸上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你很单纯……可是,她却走了……”“她是谁?”芩芩问。虽然她似乎已经知道那是谁。“七七年春天,她回南方了。扔下了我,一个人走了……”他垂下了头,“那时我才真正明白,人是虚伪、丑恶的,我看透了,彻底看透了,个人的利益是世界的基础和柱石……可是你,噢,你这个小女孩,似乎倒还保留了人的一点善良的天性呢,真奇怪……”他自言自语地说。

    “不,不……”芩芩紧紧揪住了自己的围巾,心慌意乱地在手里搅动。她怎么是单纯的呢?她,一个快要结婚的女子,竟然主动跑来找他,同一个陌生的男子坐在一起交谈这么久,她怎么还会是单纯的呢?按照他的逻辑,她应该是世界上第一号虚伪、丑恶的人了。她突然觉得脸红、惭愧,恨不得钻到床底下去。她想哭。“不……”她喃喃地说。

    “你不要分辨了。”他说。他说话总似乎有那么一点旁若无人。“从我见你的第一个傍晚我就发现了,你当然不是在研究玻璃,我怎么会不知道,你是在看玻璃上的冰凌花。在这人心被毁坏得太多的当今世界上,还会有什么人欣赏那圣洁而又虚幻的冰凌花呢?可是你在看它,在叹息它的纯洁,由于它,你感慨自己内心的孤独……”他的声音很轻,像雪花;很软,像新鲜的雪地。芩芩的心颤抖了。她真想哭,扑到他的怀里哭。孤独?只有他知道她孤独、寂寞。身处于人群之中,表面看起来浑然一体,然而,内心却格格不入。好像玻璃对于水,又好像石棉置于火……只有他看透了她的心思,体谅她的苦衷,也许他是一个真正理解她的人呢。可是,他的声音为什么没有一丝热气,像冷僵了的积雪,沙沙作响,搓着她的心,使人隐隐作痛。她觉得浑身发冷,抬起头来,看见了玻璃窗上的冰花——呵,你又来了,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呢?莫非你是这阴冷的大学生宿舍的常客?

    多美啊,芩芩禁不住又在心里惊叹不已。虽是下午,它却恍如一片晨光曙色,在那银色的东方,飘舞着无数的纱裙……那一层突起的霜花,难道不是舅舅大皮帽上的白绒毛吗?

    “你见过北极光吗?”她突然问。问得这么唐突,这么文不对题,连她自己也觉得有点儿莫名其妙。

    他看着她,没有回答。芩芩心跳了。她怕他说出她不希望听到的话来。

    “那么……你,知道北极光吗?”他点了点头。

    “你,喜欢它吗?”又是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没见过的东西,谈得上什么喜欢不喜欢呢?不,芩芩不是这个意思。她只不过是想知道,他会不会像傅云祥那样,除了菩萨的灵光以外……当然,他不会。他会说……

    “极光是高纬度地带晴夜天空常见的一种辉煌闪烁的光弧或光带。”他终于开了口。口气像芩芩中学里的一个严厉的物理教师。“也是太阳的带电的微粒发射到地球磁场的势力范围,受到地球磁场的影响,激发了地球高层空气质粒而造成的发光现象。明白了吗?它只是通常在高纬度地带出现,北纬部分就叫北极光。”“不。”芩芩忍不住说,“在我国东北和新疆一带也曾出现过,那是太阳黑子活动频繁的年月。我舅舅……”还说什么呢?舅舅同他有什么关系?

    “出现过?也许吧,就算是出现过,那只条极其偶然的现象。”他掏出一把精致的旅行剪开始剪指甲,“可你为什么要对它感兴趣?北极光,也许很美,很动人,但是我们谁能见到它呢?就算它是环绕在我们头顶,烟囱照样喷吐黑烟,农民照样面对黄土……不要再去相信地球上会有什么理想的圣光,我就什么都不相信……嗬,你怎么啦?”芩芩用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她觉得眼睛很酸、很疼,好像再看他一眼,他就会走样、变形,变成不是原来她想象中的地了。她觉得自己的身子在下沉,心在下沉,沉到谁也看不见的地方去。那是一口漆黑的古井,好像芩芩小时候读过的童话《拇指姑娘》里的那条地道,地道通向那只快要做新郎的肥胖的黑老鼠的洞穴。她为什么那么失望?北极光本来就是罕见的,偶然的,它再美,同她和他们的生活又有什么直接的关系呢?它的存在与否又有什么具体的意义呢?费渊,他也只不过是说了一句实话罢了,比傅云祥说得“高级”一点儿,看得更“透”一点儿。有什么可失望的呢?你不是来补课的吗?问什么北极光……

    她解开书包,取出了日语讲义,把书页翻得哗哗响,像一个顶顶谦虚的小学生一样认真地说:“嗬,浪费你不少时间了,言归正传吧。我现在最困难的是日语语法……”他很快从桌上那一堆书中找出一本精装的小书,放在她面前,似乎随意说:拿去看吧……另外,以后你如果有空,可以常来找我……愿意吗?我,呵……同你一样,也常常感到孤独……

    夕阳从积满霜花的玻璃窗上透过来,没有几丝暖意。芩芩发着愣,一遍又一遍地辨认着他床边上隐约可见的诗句,她仍然不明白费渊为什么偏偏喜欢这两句:“我要唱的歌,直到今天还没有唱出,我每天都在乐器上调理弦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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