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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第1/3页)
一阵隐隐而来的胀痛将田二老爷从睡梦中唤醒。田二老爷睁开一双沉重的眼皮,马上从红木立柜的穿衣镜里看到了一张陌生的面孔。这张面孔苍老颓丧,额头上深嵌着一道道不规则的皱纹,皱纹上沾着几点凝固的血滴,像趴着几只讨厌的苍蝇。脸是变了形的,左脸比右脸格外肥胖一些,饱满一些;而且,颜色也不同于右脸,右脸苍白无光,左脸却红肿带紫,紫中发亮。左脸颧骨上的皮肉明显被打伤了,破皮处渗出了不少血,整个脸孔就好像一个长得不正而又摔伤了的大鸭梨。
田二老爷不承认这烂鸭梨一般的脸孔属于他自己,在二老爷的印象中,他的脸应该比穿衣镜里的这张脸精彩得多,深刻得多,威严得多!
脸上肿胀的灼痛却毫不客气地、一次又一次地提醒了二老爷,这张脸确凿地姓田,这张脸确凿地架在他自己粗而短的脖子上,实行不承认主义是毫无道理,也毫无意义的。
二老爷有点纳闷,有点想不通,二老爷先是很认真地摸了摸脸;继而,又从竹躺椅上欠起身子,对着穿衣镜仔细地看,仿佛在认领一件遗失已久的小玩意儿似的。看了好半天,才长长叹了口气,承认自己对这张脸的主权。
这就是说,二老爷真的挨打了,真的被那帮可恶的大兵污辱了!
好像是这么回事,好像是——
大约是下午三点多钟的光景吧,二老爷听到矿区方向响起了爆豆般的枪声,心中一惊,知道大兵们动手了,匆匆带着两个家人到分界街上去探视情况。不料,刚走到分界街旁的胡同口上,迎面便冲来十几个背枪的大兵。二老爷不知道这帮大兵是奉命来抓他的,竟没有躲藏,径自迎着大兵们走了过去。就在刚踏上分界街路面的时候,冲在前面的两个大兵上前扭住了二老爷的胳膊。
二老爷一时间被搞愣了,一面挣扎,一面喊:
“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老夫我乃田家之族长,镇上董事会会长,和你们张旅长也是认识的,你们……你们放开我!放开!”
“嘭”的一声,二老爷的腰眼上先吃了一**子。
“放开?老子要抓的就是你!走!有话找我们旅长说去!”
二老爷这下才明白过来,张贵新这臭王八蛋是专门冲着他来的!其实,这道理原本是很简单的,张贵新既然对占矿的窑工们动用了武力,焉能不对窑工领袖田二老爷动手呢?
二老爷料定事情不妙,嘶声叫道:
“来人啊!来人啊!大兵们抓人啦!”
两个随从的家丁这时也被扭住了,他们见二老爷喊了起来,也扯开嗓门喊起来:
“田家的兄弟们,快来啊,大兵们抓咱二老爷了!”
“快救二老爷啊!快啊!”
这喊声惊动了很多人,不但田家区这边,连胡家区那边也惊动了,分界街两旁的小胡同里一下子涌出了百十口子人来,这些人一见大兵们绑架他们的领袖,当即便掂着家伙扑上来了。宽不过五米的分界街和窄胡同口上乱作一团。从这当儿开始,二老爷便像个木偶似的,被人们拽来拽去。他先是被死死扭在一个身材高大、一身蛮劲的大兵手里,后来,那个大兵的肩头上挨了一扁担,才迫不得已地和二老爷分了手。接着,二老爷被拉到一个胡姓窑工的身后,可他还没站稳脚跟,又被蹿到面前的一个小个子大兵缠住了。那小个子用脚踢他的腿,用拳头打他的脸,硬扯着他往外冲,他死命往后挣,一边挣,一边挥舞着胖乎乎的拳头予以还击。这时,一个客籍窑工顺手操起镐把给了那小个子大兵当头一棒,这才将他救了出来。
二老爷被救出来以后,头有些昏,眼有些花,可脸上并没感到太大的疼痛,他甚至不记得他是挨了打的。抓人的大兵们被打跑之后,二老爷还慷慨激昂地向胡同口的窑工们讲了一通话,还招呼着要镇上的窑工代表们晚上到田家大院开会。然而,当两个家人把他挟到家后,他便感到不行了,左脸颊有些发木、发胀,额上的血管“扑扑”乱跳,他觉着很累、很乏,想靠在椅子上先歇一歇。
二老爷根本没打算睡觉,二老爷知道形势的严重性,知道这场战争的危险性。二老爷要和窑工代表们认真商量一下,如何支援矿区参战窑工的问题,诸如,矿区内窑工的吃饭问题啦,伤员的救护问题啦,等等、等等。二老爷不想睡,也不能睡。可不知咋的,竟坐在竹躺椅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这是二老爷的一个毛病,二老爷只要碰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总爱睡觉——不是二老爷要睡,而是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就进入了梦乡,由不得人的,二老爷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现在好了,二老爷一觉醒过来竟成了这么一副烂鸭梨般的模样!这可让二老爷如何见人?如何去主持窑工代表的会议?二老爷自尊心极强,素常最讲究仪表装束,他决不愿扛着这么一副破败的脸孔去抛头露面。
二老爷立起了身子,紧张地走到穿衣镜前,又聚精会神地将自己的面孔翻来覆去打量了一番,越打量,他的心里越难受,越是觉着自己受了人格上的污辱!这帮可恶的大兵们竟然打了他田东阳,而且是打了脸!有道是“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可这帮大兵竟然打了他的脸!竟然将他的脸打成了这副模样!
二老爷决计和大兵们见个高低了。
二老爷历来是主张和平的,不喜欢用战争的手段来解决人世间的矛盾冲突,二老爷为了避免和推迟这场窑民战争的爆发作出了很大的努力,可蛮横的大兵们竟不理解二老爷的一番苦心,竟然打了一贯主和的二老爷,是可忍而孰不可忍也!二老爷只有用战争的手段,来对付战争了!
他不相信张贵新两个团的大兵能迅速打赢这场战争,张贵新两个团只有一千几百号人,而田家铺镇上的窑民百姓有一二万人,窑民身后有红枪会,有三县绅商,再说,李四麻子李旅长也好歹送来了百十杆枪、十几箱子弹;张贵新想轻而易举地攻下矿区是决不可能的!关键的问题,是要顶住大兵们的最初进攻,使红枪会和李四麻子们有一个集结的时间。而要达到这一目的,他就必须守住镇子的主要街区,想方设法拖住张贵新的后腿,最大限度地减轻矿区方面的压力。镇上的窑工有两个团,加上老少爷儿们,能跑能颠的,不下五千之众,只要这五千人拿起了武器,任何大兵都休想在田家铺镇上站住脚!
二老爷要把镇上的兄弟爷们统统组织起来,保卫家园,如果张贵新敢在镇上胡闹,他们就人自为战,巷自为战,街自为战。二老爷要斩断大兵们伸向田家铺镇的每一只爪子,使得他们根本不敢走进分界街两旁的任何一个巷子、任何一间房屋,二老爷要将张贵新和他的大兵们困死在这里,使他们得不到粮食,得不到水,得不到休息!二老爷要将田家铺这块土地变成大兵们的坟场!就这话!
二老爷很激动,猛转身离开了穿衣镜,信步出了卧房,走进了堂屋。在堂屋里碰上了正在拌猫食的二奶奶,二奶奶一瞅见二老爷那受了伤的脸,便大呼小叫地道:
“哟!哟!怎么伤得这么厉害?刚才咋没看见?要不要找块布包一包?”
二老爷顿时觉出了二奶奶的愚蠢,这半个脸都肿了,如何包扎?
二老爷不耐烦地挥挥手道:
“不用!不用!你找条毛巾润点凉水,先给我捂捂!”
二老爷这时还存着一丝侥幸的心理,还希望能在窑工代表们到来之前,将自己的这副面孔多多少少地修整一些。
二奶奶颠着小脚忙乱了一阵,给二老爷找出了一条没用过的新毛巾,在凉水里浸透了,拧干水,递到了二老爷面前。
二老爷接过毛巾展开,敷在脸上,热辣辣的脸多少好受了一些。托着毛巾坐在对着大门的太师椅上,二老爷又想开了心事。
二老爷再一次想起了矿区内的胡贡爷和那六个团的窑工,再一次想起了胡贡爷和窑工们的肚皮问题。这是一个事关成败的重大问题。如果镇上的食物送不进去,矿内的窑工是无法支持下去的;而要将食物送进矿区,又着实很困难。眼下矿区四周被张贵新的大兵们团团围住,大白天人根本靠不近,如果要送饭,只有夜里送,趁大兵们睡觉的时候,组织镇上的两个团武力掩护,强行打出一条通道;而且要多送一些,送一次,争取能让他们吃上三五天。这势必又要导致一场混战,搞得不好,兄弟爷们要吃亏,最好的办法,是在送食物之前,先和矿里的人取得联系,让他们出来接应一下,整个行动要迅速,要速战速决。
这个问题必须在晚上的代表会议上提出来,让大伙儿都琢磨、琢磨,看看还有啥更好的办法。
其次,二老爷又想到矿内窑工的子弹问题,张黑脸送来的子弹,估计不够用——谁知道这场战争要打几天?如何补充子弹,也是个大问题,今夜还得派几个人去找找大青山山沟里的张黑脸,找找宁阳县城里的季会长,让他们帮着想点办法,得明打明地告诉他们,没有子弹,这个仗就没法打下去了!另外,还得通过季会长和张黑脸探询一下,李四麻子究竟作何打算,他们的兵什么时候能开进宁阳?
二老爷对李四麻子这个人吃不准,非常担心李四麻子在关键的时候将田家铺的窑民们卖了,他得设法促使李四麻子早日动手,得让那个麻小子明白:他要是敢把田家铺的窑民卖了,那么,田家铺的窑民也会将他卖了的,窑民们和张贵新大兵作战的枪弹就是他李四麻子提供的,到时候,他田东阳就会出面作证,窑民们本不愿打,是李四麻子唆使窑民们打的!
二老爷估计李四麻子不会这样干,因为李四麻子和张贵新早有仇隙,而且,李四麻子觊觎宁阳已非一日,这就是说,窑民的利益中,也有李四麻子自己的利益,李四麻子不会按兵不动的。然而,却可能出现这种情况:李四麻子先让张贵新把窑民们杀个血流成河,激发众怒,然后再名正言顺地借口讨伐……
是的,这是完全有可能的。
二老爷要避免这种可能性,他今夜就得通过张黑脸、季会长向李四麻子告急,得把情况说惨一些,问题说严重一些,得说明:窑民们已经吃不住劲了,已经准备投降了……
最后,二老爷还想起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二老爷见过一面的《民心报》记者刘易华。二老爷懂政治,二老爷知道舆论对于这场战争的重要性。二老爷要通过这个刘易华,通过《民心报》,将这场战争的真实情况公之于众,让省城、让京师、让整个中华民国都知道:田家铺人是不会屈从于任何压力的!为了正义,为了在灾难中死亡的千余窑工,哪怕是和整个中华民国作战,田家铺人也在所不惜!田家铺人可以死绝,田家铺这个地名可以从中华民国的地图册上抹掉,但,田家铺人在危险面前表现了的高尚精神,却是任何**、任何力量都抹不掉的!
田家铺人在为正义而战,为人类的尊严而战,为一个古老民族的纯朴世风而战!田家铺人是没有错的!
这也证明了田二老爷没有错,田二老爷不像那个捻匪出身的胡贡爷,二老爷不喜欢闹事,也不想从这场战争中捞什么好处,二老爷只是要为地方百姓作主,为窑民们主持一个公道,二老爷的心地是干净的,一片诚心可对天!即使是死了吧,二老爷也要为后人留下一个高大而美好的形象!
二老爷不怕死。二老爷知道,人活百岁,总免不了一死。关键是怎么个死法。因残害乡里,欺压百姓而死,那是死有余辜!反之,若是为了百姓,为了乡里,为了这块土地的尊严,挺身而出……那却是值得的!
二老爷素常爱和胡贡爷斗心计,这一回却不能斗,二老爷正派哩!顾全大局哩!二老爷要全力支援胡贡爷,使任何人都说不出二老爷一个“不”字!其实,对这个问题,二老爷早就明白了,并不是今天才明白的。大华公司的井架一竖,二老爷就清楚了:他日后的对手,不再是胡贡爷,而是那个以大井架为标志的大华公司了!果不其然,大华公司一来,便把这场土地原有的秩序打乱了,乡民们不再种地了,**、妓院也全冒出来了,好好一个田家铺被搞得乌烟瘴气!二老爷恨呵,恨得直咬牙,连喘气都觉着不畅快——那明净的天空中竟出现了滚滚黑烟,半空中飞舞的烟尘竟时常要落到二老爷眼睛里来!不过,二老爷也承认,他不懂得办矿是怎么回事,不知道办矿还会引起这么严重的脏气爆炸,若是早知道办矿会把千把号人埋到地底下,二老爷早在办矿之初就会挺身而出,发动一场战争了!在这一点上,二老爷是十分后悔,十分愧疚的,自觉着很对不起田家铺的百姓们!
五月二十一日的灾难发生之后,二老爷才明白无误地认识到,办矿是一件愚蠢而又可恶的事,在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是桩危害整个人类的大祸事!二老爷进而想到,田家铺人目前所进行的这场战争,实际上具有挽救整个人类的伟大意义,后世的人们将会对这场由矿难而酿发的战争作出公道的评价……
在这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中,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外面昏暗的天空中隐隐传来一阵阵压抑已久的雷声,又过了一会儿,豆大的雨点儿劈劈啪啪砸了下来……
这一日,二老爷的食欲不振,晚饭只吃了半个蒸馍一碗汤,这倒还不算啥,更使二老爷沮丧的是,那半边肿胀的脸一直未能消下来,二老爷没有办法,也只得扛着这副变了形的面孔和窑工代表们见面了。
天傍黑的时候,公司大门口的枪声才停了下来。小兔子妈从三大娘家的灶屋里钻了出来。她取下包在头上的干手巾,擦了擦落满锅灰的脸子,又抓起葫芦瓢舀了一碗水“咕噜、咕噜”喝了一通,尔后,顺着东井胡同向分界街上走。她在三大娘的灶屋里为矿内窑工烙煎饼的时候,矿门口的枪声一直没断过,她听着实在是胆战心惊,她真怕大兵们会一下子攻破矿门,把矿区占了,把大井封了。她知道,只要大井一封,她的小兔子就更没指望了。待到枪声一停,她便再也耐不住了,她把那沾满糊汁的竹劈子递给烧火的三大娘,说是要到矿门口去看一下。
三大娘没拦她。
三大娘这时看见了挨家挨户取煎饼的大洋马,当下便对大洋马讲了,大洋马放下煎饼筐子就去追她。
已经晚了,小兔子妈已走到了靠近公司大门口的分界街上。
公司大门附近的酒馆、茶馆、饭铺,全让攻矿的大兵们给占了,小兔子妈在分界街上一露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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