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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第1/3页)
禁闭队也叫反省队,设在监狱西北角。在天监的犯人中,禁闭队就俗称“西北角”。
刘川刚从公大分到天监工作时,曾经来过“西北角”,那是跟着遣送科的新干警一起来参观的。他那时怎会想到,当时令他非常好奇的这种方格似的蜗室,一年之后竟会成为关押自己的囚牢。
刘川真想死啊。
可在这间禁闭监号,想死也死不了。
这里的四面围墙,都用软塑包着,就算找到上吊的绳子,也找不到挂绳子的地方。这间小屋长不过两米,宽不过一米出头,却很高,活像个深渊般的天井。这样局促的空间,还装了一只抽水马桶。在这个天井的上方,还开了一扇天窗,窗外就是二楼的筒道,管教干部和值勤武警可以居高临下,随时随地把这间小屋一览无余,看个底掉!
刘川就是一只井底之蛙。
学历史的时候,书上讲过,北宋灭于金,宋徽宗和宋钦宗被投于深井苦熬余生。昔日君临天下,今日坐井观天。刘川想,那也比他强呢,他观的,只是管教干部的裤裆和武警的鞋底,和他们俯身监视的冰冷目光。
刚关进来的时候,死是唯一的念头,他一天到晚发狠地乱想,一旦走出这座“天井”,将选择怎样的死法。想到死他就必然想到了奶奶和季文竹,泪流满面啊!他哭着和她们告别,告别了好多次啊!
他哭着说奶奶你原谅我吧,我没法再陪着您照顾您给您尽孝啦,没法再熬出去为您养老送终啦!下辈子我还是您的小孙子,下辈子我一定好好听您话。
想起季文竹他的眼泪更是泉水一般地奔流,更是泣不成声了:文竹你还爱我吗?你还想我吗?认识你是我一生最美好的事,可惜我的福气太短啦……文竹我死了你就再找一个好的吧,找一个真心对你好的人,找一个让你一辈子幸福的人,只要你幸福我就放心了……你千万别为了出名让人骗了你,平平淡淡才是真……想起季文竹他突然有点怕死了,那份牵挂真让他放不下!
一连三天他天天和她们告别,可三天之后,他竟然真的不想死了。狂躁的心火冷却之后,他竟然渴望管教干部能找他谈谈,哪怕训斥、责骂一顿,也不愿一人默默无闻。可一连五天没有任何人理睬过他,除了每天有半个小时监号的电动门砰的一声自动打开,他可以拖着坐麻的双腿进入门外同样不到两米见方的放风区去,看一会儿天空阴晦的颜色;除了每天两次有人从门下的小窗把饭食送进监号之外,再也没有一点人间的声响。他以前在遣送科时就听老干警说过,犯了过错的罪犯关进反省号一般三五天不会理他,三五天一过,再暴躁的犯人也会自己蔫下来的,再死硬的犯人也会求饶服软,再沉默的犯人也会渴望有人过来,让他发出声音。
第六天,来了一个队长,也没找他谈话,只是送来了纸笔,让他写认识。他就写。写了一个小时,写满了正反两页,然后就使劲敲门,迫不及待地交了。交完之后又是一整天没人理他,他又敲门,一个队长过来问他要干什么,他问队长我的认识行吗?队长说你那叫认识吗?你那叫辩解,你打架怎么说也不对,讲那么多理由干什么,把责任都推到人家头上干什么,人家的问题让人家自己去讲,你就讲你的问题不就完了。刘川说:那我重写。队长说你呀,你再好好冷静两天吧。刘川一看队长要走,连忙隔着门叫:我冷静了,队长,我已经冷静了。队长没再废话,关了门上的小窗,还是走了。
队长说话算话,真的过了两天,才又给他送来纸笔。刘川还是仅用一个小时,还是正反两页,密密麻麻把白纸写满。只说认识,不谈过程,只说主观恶习,不谈客观原因,把打架的危害性,造成的恶劣影响,从根子上发掘了一番。从他当初用热粥泼了单鹃的妈妈和那位无辜邻居的行径开始挖起,把自己的问题做了归结,从思想上归结为法律观念极其淡薄,从行状上归结为好勇斗狠心毒手辣,这个毛病如不彻底改造,将来出去对社会仍是极大祸害云云。
检查交了之后,第二天一大早,监号的门突然开了,一个队长站在门口,让他出来,不是到放风的天井,而是出了环形筒道,走到了反省队的院内。那一天太阳很暖,光线刺目,院子虽然只有百米见方,但刘川却感觉开阔有如天河监狱巨大的中央广场。
他在院子里被戴上了手铐,然后带进一间谈话室里,他一进屋子就喜出望外,因为他看到屋里坐着的并非反省队的某位管教,而是一监区那位慈眉善目的钟监区长。
钟天水的现身至少说明,他的第二份检查已被反省队基本认可,否则一监区的人不会匆忙过来找他谈话,更不用说钟大亲自过来找他。钟大一上来的表情还是那么和蔼可亲,开口一句“又惹事了吧”,让刘川顿时眼圈发红。
在他听来,钟大这样的口吻,就像是跟自己的儿子说话。
钟大让他坐下,说:“你的两份检查我都看了,第一份把过程说清了,第二份谈了思想认识,写得都还可以。我本来想早点找你谈谈,可你这次进反省队,上面批了至少十天,头几天听说你的情绪还很激动,所以我就没来,来了也不会有什么效果。关禁闭的日子确实难过,但对你现在的情绪来说,在这儿冷静一下也有好处。”
钟大说完,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一下刘川。刘川禁闭第九天了,九天里没有洗过一次脸,他的脸又黑又糙,整个人似乎都比过去小了一号,真有脱胎换骨的模样了。钟大问:“反省号滋味怎么样,好受不好受?”
刘川低声说:“不好受。”
钟大又问:“你具体跟我说说,到底怎么不好受?”
刘川低着头,闷了半天,说:“想死。”
“死?”钟大说,“没出息,你不管你奶奶啦。”
钟大提到奶奶,刘川哭起来了,他一直想忍来着,但忍住了声音没忍住眼泪,他索性出声地抽泣起来。钟大说:“行了别哭了,自打你刚从公安大学分过来那天我就不止一次地告诉你,人的一生总会犯错误,一个人的本事不在于犯不犯错误,而在于,犯了错误怎么对待。每个人都会遇到或大或小的挫折和低谷,在挫折面前,低谷当中,如何表现,才反映出一个人有没有水平。一死了之算什么水平!”
刘川的抽泣平息下来,他说:“钟大您让我回去吧,我一定好好改造。”
钟大说:“我来就是看看你想通了没有,想通了就让你回去。”
刘川说:“我想通了,我都写两份检查了,我都深刻认识了,您就让他们放我回去吧。”
钟大点头,说:“这次打架,主要责任在孙鹏,是他先挑衅的,所以他不把这个问题认识清楚,一时半会儿不会让他回去。但你也有责任,开始你把汤洒在人家身上,没有按照《规范》使用歉语,起了一点激化矛盾的作用。当然孙鹏那天激动也有些客观原因,那天他老婆来探视,提出和他离婚,才一岁的孩子也扔给他妈了,那天也没带过来让孙鹏看看。其实孙鹏的毛病和你一样,一碰到不开心的事情,就不能冷静处理,就要发作出来,就没有尺度了,就不惜伤及无辜。假如你当初不自己去找单鹃私下解决问题,而是依靠法律,依靠公安机关去解决问题,尽管肯定会慢一些,会在一段时间内拖而不决,但总会找到解决的办法。你自己忍不住跑去以恶治恶,结果事情反而搞糟。单鹃的母亲是个浑不讲理的人,但毕竟不能代单鹃和范小康受过。即便按你的说法是她先用粥泼你的,可你年轻力壮又不是跑不动了,你应该先避开嘛。能够避开而不避开的,能通过法律途径解决而不通过法律途径自行解决的,在法律上一般不能认定为正当防卫。这些常识你在公大都应当学过,怎么一轮到自己就忘了,就一定要回过身去泼她,还伤了一个劝架的邻居?不管你有多少客观理由,你的做法毕竟是有过失的,而且,毕竟造成了严重的恶果。单鹃的母亲和那个无辜的邻居,已经终生残废了你知不知道?单鹃的母亲今后生活不能自理,还能活多久都很难说,你能说你没触犯法律吗?按说新入监的犯人,都应当写一份认罪悔罪书的,但我今天不逼你写,也不劝你写。我的观点,写悔罪书一定要自觉自愿。但我今天必须告诉你,你那个冲动的脾气,必须改了。我刚认识你的时候看你不爱说话,不爱出风头,还以为你是个挺沉稳的年轻人呢,没想到你是一发不可收拾,脾气这么暴躁。你在检查里说你心狠手辣那也说过分了,但你这个暴躁的毛病要是不改,早晚一天你得毁在上头。”
钟大谈完话,并没带走他。他又被押回了那间一人横躺都躺不直的禁闭室里,又度过了漫长的二十多个小时,二十多小时之后,十天的禁闭期才算满了。
又过了五天,孙鹏也从“西北角”回来了。两人见了面,虽然都刻意回避着对话和目光,但刘川能感觉到,孙鹏多少有点怵他了,知道对他来硬的不行。
刘川回到监区后,处遇等级从新犯人的二级严管降为一级严管,挂在床头和胸口上的牌子由白色换成了红色。按后来七班的责任民警向杜剑汇报的说法,刘川的表现稍有进步,至少一直没再发生和其他犯人的纠纷和明显抗拒改造的现象,但他的情绪依然不高,平时很少说话,性格和过去相比,似乎更加内向。
杜剑也是这样向钟天水报告的。钟天水这天去找了小珂。
钟天水跟小珂商讨了这样一种可能——能不能让刘川的奶奶来一趟监狱,探望一下自己的孙子。
他们要讨论的问题是,刘川的奶奶如果知道孙子没去外地挣钱,而是犯事坐了监狱,她的精神能否承受得了,她的病情能否不致恶化。
那一阵每个月第二周的周一,小珂都要推着刘川的奶奶到医院去做检查,为此小珂专门和其他同志换了班次,换成了周一、周二休息。钟天水就在刘川奶奶做检查的这个日子,也到医院来了。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东照公安局的景科长。景科长是到北京出差来的,到京后给老钟打了个电话,原本只想问问刘川的情况,听到钟天水要去看刘川的奶奶,就跟着一起来了。
刘川的奶奶见到老钟,高兴得喜笑颜开。看她的音容笑貌,就知道她的病情这些天已见好转,只是还不能站立行走,还需要坐在轮椅上让人推着。
她和老钟寒暄,又问老钟景科长是谁,他是你们监狱的人吗?景科长自己接话说不是,我是东照来的,过去和刘川一起做过生意。奶奶狐疑地说:东照,刘川什么时候去过东照?
陪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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