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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居移气嫔御共邀宠 勤躯倦游冶观排场 (第3/3页)
也不能得罪,谁来游赏访问都要温和春风相待。如今世上并没有‘梦常经’,只有生意经。先生仪表堂堂举止高贵儒雅,从人也都器宇不凡,他们岂敢慢待呢!”乾隆笑顾众人,说道:“维川先生真是快人——实不相瞒,我是——庄老亲王的侄儿,地地道道的天潢贵胄。闲游过来,如此良辰美景间又有笙歌弦舞相佐,所以唐突当了不速之客。嗯……这位是岳先生,这位刘先生,这位范先生,这位是金先生……”
谢云岫一一含笑点头致意,说道:“您是贝勒,他们想必也都不是等闲人物吧!天已这个时分,在我这里留饭如何?”乾隆未及答话,刘统勋咳嗽一声说道:“主人美意我们心领了。我们爷——刚刚进过早餐,下午申时以后才进晚餐。多请鉴谅。”乾隆其实只在嫣红处吃了几片参茸桂花饼、喝了几口茶,虽然不饿,却也想吃饭,但刘统勋在此,想在外吃东西难如上青天,却也舍不得就离开这里,因笑道:“饭是不必了。这里青山绿水茂林修竹,芳草茵蕴间歌袖舞扇,确是别有一番情致,令人留连忘返啊!”金和范时捷也都不想走,又有点怕刘统勋,都只笑不说话。谢云岫笑道:“想听曲儿——那现成的。只是屋里狭窄,请移步外边,我请了安徽双庆班最有名的戏老板教习家班子,原是想演给太后和皇上看的。看来皇上忙得顾不上看戏,只好带回去给父兄们取乐子了。我这就去安排,有贝勒爷看过,也不枉了这片心……”说着去了。
他一出去,刘统勋就抱怨:“主子怎么泡这里了?捐款迎驾的上千,倒是有姓谢的在里头,谁能一一考证核定?还想在这里吃饭!我听他口音,绝不是钱塘人,总带着点背书似的别扭话音儿……略看一会儿,主子咱们还是走人。”一直没有说话的岳钟麒枯着寿眉,似乎在苦苦思索,说道:“这人好像在哪里见过?我没有到过钱塘的呀……说是生人,又似乎确实见过……唉……我到底是老悖晦,老不中用了……”
“这就是佛所谓‘缘’。从不见面的有的人一见就厌烦,有的人见了亲切,有的又似曾相识。”乾隆笑道,因见谢云岫过来,说道:“不要议论了,主人听见不好。咱们去吧!”说着站起身来迎出门去。谢云岫见他们出来,也就不再进门,他却耳力甚聪,直率说道:“相逢就是有缘。诸位先生萍水相逢,自然有些议论。方才我的管家说,一看就知道诸位来头不小……你们破衣烂衫来,他未必就那么好客,是吗?”一头说,带着众人出轩,芳草如毯的演场上早已散摆了几张椅子,各人自度位置闲雅坐下,天光水色和风艳阳之下,但觉清心爽意无比。
乾隆这才细看,共是十二位女伶,年纪都在十六七岁之间,都没有上戏妆,汉装绫裙披纱霞色,粉白黛绿娉婷而立,一个个云鬓堆鸦明眸皓齿,轻轻盈盈如同临风玉树,绰绰约约皆是倾国颜色,映在湖岸,真有点瑶池仙子临凡的风韵。乾隆不禁精神大爽,笑顾身边的谢云岫:“你是从天上移了十二株水仙栽到瘦西湖畔了!”谢云岫笑而不语。魏长生此时却没了老板派头,笑嘻嘻捧过戏单子,就地打了个千儿,说道:“爷们吉祥!来听小的的玩艺,孩子们资质都是好的,只习练不久,恐怕难入爷们的法眼。随意点几出,给爷们取乐子就是了……”
谢云岫接过戏单,转手便递给了乾隆。乾隆也不看,笑道:“方才隔窗听你说戏,深得个中三昧。就是散曲儿罢,你们清唱也罢,唱了就场说戏,现身说法请君入瓮。这才得趣。一出一出伴唱起来,还不如到园子里看戏呢!”“一听就知道爷是懂戏的!”魏长生眨巴着小眼笑道,“爷是北京来的贝勒,庄老亲王庆亲王常叫堂会,敢情爷看过小的戏?——只是不上妆,就好比古董不衬托儿不上架。小的这副模样,扮了佳人,只合闭了眼听,开眼是万万看不得的!”乾隆笑道:“确实看过你的戏,扮相身段如花似玉,这样儿唱佳人,孤坟里的野鬼也吓跑了!只管唱,她们也唱!朕——真是的,这又何必谦逊呢?”
“伶官花官,你两个略上上妆!”魏长生笑着转脸吩咐,“给爷唱一段《写真》[1]
我扮丑儿给爷们一段子《南吕一枝花》。”手一摆,十几个女孩子如奉军令,散了群,有的敷粉画眉,有的调筝弄琴。魏长生施礼退下,只用粉盒向鼻子上扑了一下,一摆手出场,却是笙箫管器一概不用,只切切嘈嘈铮铮叮叮的月琴琵琶节奏分明奏起。魏长生脸上扑白,脚移手拂,顿时精神抖擞,抑扬错落唱道:
子弟们是个茅草岗,沙土窝,初生兔羔儿乍向围场上走——我是个经笼罩,受索网的苍翎老野鸠。践踏得阵马儿熟,经了些冷箭镴枪头!恰不到人到中年万事休,我怎肯虚度了春秋!
伴奏中一个女伶粗着声音插科道:“——那还不赶紧改邪归正?”魏长生呵呵一笑,和声陡转急速,犹如骤雨击棚珠撒玉盘,他嘿然一笑,不疾不徐摇头摆身接着唱:
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恁子弟们谁教你钻入他锄不断砍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我也会围棋、会蹴踘、会打围、会插科、会吹弹、会咽作、会吟诗、会双陆——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口、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
唱至此,歌弦之声戛然而止。魏长生扮个怪脸儿一笑,就地打千儿道:“唱得不好,爷们赏听见笑了!”
众人还在沉迷,此时才清醒过来,哗地一片掌声。乾隆大笑喝彩:“好!不走正道走邪路,百折万磨不回头。得了这种歹症候,华佗再世也束手!哈哈哈……”“贝勒爷您好才学!”魏长生十分机变,顺话逢迎,笑道,“您说了一首诗呢。”乾隆略一想,真的顺口出了一首竹枝词儿,得意之余已忘形骸,解下腰中佩玉指着魏长生道:“过来,赏你!”
“谢爷的赏!”魏长生趋身过来,极熟练地打了个千儿,接过吊着金钱的佩玉,见玉托上明黄线绣的“长春居士”,身上一个哆嗦,又看乾隆一眼,不禁大吃一惊,几乎软在地下,惊呼一声:“啊!您,您是——皇上!”
他一嗓子叫出来,所有的人都惊得呆如僵偶!刘统勋和纪昀责任在身,因乾隆两次陪太后在南京看魏长生的戏,一直悬了心怕他认出来。方才已是放心了,不想他这一眼近在咫尺觑得亲切,还是瞧破了行藏。事出突然,岳钟麒等人也都怔住。十二个女伶或站或坐,像被突然袭来的寒风冻凝了的冰人一动不动。正在上妆的“杜丽娘”和“春香”手里的粉盒子菱花镜儿都滑落到地下。谢云岫起初像被电击了一下,身上一颤,脸色苍白得没一点血色,惊疑不定地盯视乾隆。远处***等几个侍卫见此情形,也不言声,踏着草坪过来卫护。
“你好眼力!”乾隆先也一怔,环视周围,并无异样人事,见众人都变得傻呆呆的,不禁微微一笑,矜持地略坐正了些,“朕奉承老佛爷看过你两出戏。不过离戏台不近的,且是围着纱幕屏子,亏你演着戏,还能看清朕!”此时所有的人都已回过神来伏俯在地,几个随扈臣僚也不便同坐,起身恭肃后退侍立。魏长生磕头如捣蒜,奏道:“奴才做玩艺儿给老佛爷万岁爷看,是不敢分心的,几家老板轮流上戏,谁顾得上卸妆?都躲在后台隔帘缝儿看——不不,瞻仰圣容,纱幕子里明灯蜡烛,什么都瞧得清。万岁爷给老佛爷削苹果剥荔枝,端茶递水都是双手捧着……我们私地里议论,皇上真是孝子——啊——孝皇帝。皇上今儿来,竟一时没认出来,小的真是该死了!”他说着“啪”地扇了自己一记耳光。
众人看着,要笑又不敢。魏长生满脸麻子笑成一朵花,说道:“皇上要看什么戏,小的抖擞精神巴结!徽班四大家,就数小的有福,多给皇上玩几出,小的下去好吹大的了……”说着又磕头。
“有那块佩玉就够你吹牛的了。一瞧破了,你这副奴才相怎么说戏?”乾隆笑着起身,“已经尽兴了,咱们回去。——谢家主人,有劳你盛情款待。他日如有机缘再会吧!”
众人都向谢云岫致意辞别。但谢云岫像变了一个人,不说不笑也不动,满脸那种温文尔雅徇徇若儒的书卷气一扫尽净,苍白着脸正在向青朗朗的天空双手合十念诵着什么。众人惊讶诧异之间,岳钟麒已经认出来,惊呼一声:“她——她是——莎罗奔故扎夫人朵云!”这一声不啻又一声焦雷,刘统勋范时捷金半回着身子半迈着步一动不动,乾隆满脸笑容僵凝了起来,像青天白日看见地下冒出一个怪物。众戏子们不知出了什么事,一个个粉黛失色惊恐不定地看着她。刹那间,什么山明水秀鸟语花香都变得如同梦幻,木雕泥塑般各色人等中了定身法似的兀立不动。索伦和巴特儿两个见机得快,倏地蹿到乾隆身前遮住了。***粗声喊道:“你这女人!敢伤害我的主人?!”
“不错,岳老爷子,你还记得我——我是朵云!”霎时间,她的音调中已不再带背书那样的僵板语气,平静温和的口吻中带着几分果决和悲怆,对***道,“你是蒙古的***吧?!你怕一个女人,你不是英雄,是个懦夫!”又对乾隆一拱手朗声道,“金川故札莎罗奔之妻朵云拜见伟大的博格达汗!”
***一跃而出,又回头看看索伦,对朵云说道:“你的丈夫造反的,你装男人!你坏坏的,是个——懦女人的!藏族人苗族人我都见过!红刀子出去,嗯?——白刀子进去的!”说着就要擒人。
乾隆等人见她孑身一人,连那个长随也没露面,松了一口气。却见朵云一捋袖抽出一柄雪亮的解腕尖刀来,挚在手中!气氛顿时又是一紧。连刘统勋也靠近了乾隆。***却嘿嘿一笑,跃前一步,说道:“刀子有的,你坏坏的!我空手能杀豹子狗熊,不怕的——你来来的!”刘统勋喝道:“还不扔掉刀,给万岁爷叩头谢罪!”
“你们不要上前,这刀我是用来杀自己的。”朵云平静地说道,仿佛欣赏似的看了一眼闪着寒芒的锋刃,一翻手腕,刀尖已经对准了自己胸口,冲乾隆冷冷一笑,“我们大小金川全族只有七万多人,博格达汗围困我们的前线军队就有十万,我们两次打败了你的将军,两次要求讲和,因为我们并不是要背叛您的统治,因为您是博格达汗!而您却不许我们讲和,还要第三次进攻我们。要么就屈辱我们,伤透我们的心,要么就要把我们杀绝,连女人和小孩子也不能幸免——我千辛万苦来见您,就是想问一问,为什么这样对待我们?您不是也相信佛祖吗?听说您走路蚂蚁都不肯踩死,太阳底下不肯践踏别人的影子——这样仁慈的博格达汗,难道会不给我们生路?如果您不肯回答我,我也算完成了丈夫和全族人给我的使命。死而无怨,但我的灵魂,仍旧会回到我丈夫身边!”说着,将刀尖向心口逼近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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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真:《牡丹亭》中的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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